“真是没想到,广潮斗绣第一关,竟是这样结束。”听着屏儿的详述,霍绾儿轻声叹息着。
广潮斗绣第一关,最后徐博古给出的排名,天字组以广茂源为第一,福瑞德次之,潮丰饶又次之,陪斗的苏绣璎珞坊不进入第二关,所以潮永安就被淘汰了。地字组那边淘汰的则是珍珠坊。
至于凰浦,徐博古没给列排名,却说:“老朽的疑惑,高师傅给了答案。”
这一来谁还能不明白呢?
霍绾儿轻笑着:“徐老头真是滑头,不敢得罪那个陈子艳,却又不愿让高师傅屈居人下,可这么一说,谁不晓得高下已分?广茂源那边得气疯了吧?”
“广茂源怎么样不晓得,但听说那个陈子艳走的时候脸都气黑了。”屏儿说:“不过她其实也挺厉害的,姑娘你为凰浦作主烧了广茂源的绣,他们竟然还能扳回来,若不是高师傅出手,这一关广茂源就要独占鳌头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呢!”霍绾儿又问:“后来呢?”
“后来那个苏州大宗师就被请到凰浦去了,听说她和高师傅亲热得不得了,一路手挽手都没再分开过,泪水流了一条街,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去见见那位沈女红?”
沈女红名声虽大影响却只在刺绣行内,霍绾儿对此无感,摇了摇头:“咱们现在哪有那份闲工夫!”
杨、陈两家被迫出让六成半的丝绣产业,这些产业岂是霍绾儿吃得下的?大头都分配给了南海、三水的“叔父们”和玄门的道长们。
为什么是南海?南海是霍家桑梓。为什么是三水?三水是秦福老家。为什么又跟玄门的道长们扯上关系?当今天子崇道啊!
有着这三大势力做底子,霍绾儿干起事来那就说多顺有多顺,省府县上至诸公、下至百吏,都不敢对这起“民间产业”的买卖有什么意见。而诸公和道长们平白得了这些能生大钱的产业,便无不对霍绾儿这个世侄女交口赞誉,又知霍少保让霍绾儿“择一业”而霍绾儿选了丝绣业,便干脆将这些产业交给了霍绾儿打理。于是转眼之间,这个年不及二十的少女竟成了广东数一数二的丝业巨头!
因此上这数日霍绾儿忙得踢脚,又要处理桑田承揽、又要处理店铺转手、又要给省府县上下打点——别人没来开口,她霍绾儿可不能不识做,雨露同沾才是正理,靠眼下的威权硬压虽然能省几个钱,但后患也同样深重。
秦德威最近心情变好了。
陈子峰缺席这种事于他只是插曲中的插曲,当时心情不好,报复过就忘了。而后广茂源献上《三十六天图》,便让他转愠为喜,他再派人打听,得知陈子峰的确是生病,便不再怪罪陈家。他手头的事情一切顺利,更兼莫名其妙得了另外一件功劳,因此心情就变得十分愉悦。
那件功劳却跟霍绾儿有关——那天霍绾儿忽然请他喝茶,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派了个小太监去虚应一番,不料没多久,干爹三水老家忽然来了人,个个欢天喜地,颂扬干爹的恩德。秦德威不动声色暗中套话,很快套了出来:却是三水那边干爹的族人近来得了极大的好处,那好处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他们思前想后,便猜测必是秦福暗地里的恩赏,秦德威当时虚与委蛇,事后一查才知道根在霍家。联想起前几日霍绾儿的邀约,秦德威便猜是霍氏拐了好几个大弯地与干爹交好。嘉靖皇帝对内宦拘得很严,所以连秦福这种大珰都没法明目张胆地为老家谋福利,就连这次秦德威南下,也只敢派人过问了一声,不多不少地赏一点钱罢了,所以三水那边一开始也对秦福不太热切,现在秦氏族人得了产业,便赶紧安排起来,不但为秦福父祖修坟扫墓、列名入祠,还在族内找了个孩童当秦福的养子继嗣。这一切都是三水秦氏自己的安排,但秦德威料定事情传回去干爹一定大悦,干爹高兴了,秦德威自然也就跟着高兴了,接连地与霍绾儿通传口信,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这日忽然得报:广潮斗绣第一关结束,茂源夺魁,但凰浦却成无冕之王。秦德威这次南下虽然是为着另外一件大事下来,但毕竟尚衣监是他的该管,不禁奇怪:“广府是茂源的主场,陈子艳的本事咱家在宫里也是见识过的,着实了得,广东竟然还有人能压她一头?那个凰浦又是怎么回事?”
来报的小太监十分伶俐,便告诉说:“听说那凰浦是茂源分出来的,庄主是陈子峰同父异母的兄弟,另外,儿子还听说那个凰浦绣庄,南海霍姑娘有股。”
秦德威一听就笑了:“原来如此!那就怪不得了。这个霍姑娘,倒也是个妙人。”
小太监揣摩爹意,便问:“那这一轮咱们是不是也扶凰浦一把,也算卖霍姑娘一个面子。”
要说这太监的心思,旁人是再摸不准的,秦德威心念数转,却道:“给我暗中传几句言语,让人将这个凰浦压上一压。”
小太监愕然:“这……干爹能否指点儿子两句,别让儿子会错意办错事。”
秦德威笑了:“那位霍姑娘能兜大圈子为你干爷爷办了件欢喜事,算是有心了,但既是好事,她不先作请示就办了,未免有些自作主张。再则你干爷爷的族人虽然得了好处,但大头却是她那边得了去的,而且她拉上我们,多半也是为了借我们的势!哼,咱们东厂的势是那么好借的?”他位置虽在尚衣监,但因干爹是东厂督公,所以也把东厂当自家了。
“原来如此!真是可恶!那儿子回头叫人将那个凰浦摁死!”
“那又不用。”秦德威一笑:“那批产业不是一笔过的现银,而是生钱的金山,现在都在小妮子手里抓着呢,大家现在利益一致,是都有好处的事,摁死是不用的,敲打敲打即可。”
“但……这广潮斗绣的第二关,主评是霍家千金啊,算来是那位霍姑娘的姐妹。”
“越是这样,越要压一压。”秦德威冷笑:“也要叫人知道,这丝绣场上,到底是谁人之天下!”
这些事情,霍绾儿知道一些,不知道一些;到了林叔夜那里,便知道的又少了一些,不知道的又多了一些;到了高眉娘处,她直接都不理会,专心致志只在刺绣上。
那天斗绣结束,博雅绣庄迎来了大贵客,沈女红上了高眉娘的小楼,两人同塌而眠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出来眼睛都是红的,不过沈女红还是喝茶消倦,在博雅绣庄给大师傅以上的绣工们开了一个指导局,可把全庄上下都高兴坏了,连林小云也兴奋不已,像沈女红这样全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来广东做指导局,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他问了好些个问题,个个得到超乎预期的回答。
沈女红没有留第二个晚上,傍晚时分便离开了,在码头上执手话别,沈女红哭哭啼啼的,高眉娘却眼睛也不红一下,船一开走她便上了小楼,委实叫人又出意料又觉得理应如此——自此更觉得这位高师傅真是个冷面冷心冷美人。
林小云跟着表哥到后园时,见高眉娘对着唐伯虎的真迹,正在绣《西洲话旧图》,见是他表兄弟,也就没戴面罩,整个人看上去若无其事,他忍不住道:“十二年不见的好朋友,现在见了一天就别离,你就一点都不伤心?”
高眉娘抬起头来,有些奇怪:“过些时日又要见面了,伤心做甚?”
“啊?又要见面?什么时候?”
高眉娘淡淡的:“斗完广潮斗绣,不得上京师御前大比?到时不又见面了?”
林小云心想也对,随即:“啊!御前大比?咱们还能去御前大比?能见到皇上吗?”
“只是御前大比,皇帝不一定能见着,但跟娟儿总能碰上的。”她说了这两句话,便不再理他二人,拿着针在画上比划着。
林小云听她的语气,似乎把广潮斗绣说得手到擒来一般,真是狂得不行,然而转念一想又服气了:“她连陈子艳都能压得住,连沈女红都服气她,广东省内,怕也是没她对手的了。”
高眉娘凝神看画思索,拿着一根没穿线的绣花针,对着一幅空白的绣地,心里想着怎么运针,这一思索不觉就半个时辰过去,林小云不耐烦已自跑了,只林叔夜站在那里没动,待高眉娘回过神来才发现林叔夜还站在那,这才问道:“庄主还有事情?”
“嗯,第二关的题目,今天早上定下来了。”林叔夜道:“主评是霍家千金,题目是‘嫁妆’。”
“斗绣还是献绣?”
“献绣。霍家千金如今寄居玄妙观,从明天开始,连续三日接受各家献绣,收下谁家的,谁家便得分。小绣得分一,大绣得分三,最后嫁衣得分十。”
如果说徐博古出的题目出人意料,霍佳兰的这个题目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广潮斗绣斗得是综合实力,各种物料准备甚至成品准备,一些绣庄甚至几年前就开始张罗了,嫁妆类物料、成品本来就是必备,自知成亲在即的霍佳兰是主评之一,所有人更是都押宝其题目必与嫁娶有关,便是凰浦这边也早已准备妥当。
“既是献绣,”高眉娘点头说:“那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庄主忙去吧。”
为什么说跟她没关系呢?因为该准备的东西早就都准备妥了,回头只等献上就是,因此不需要她高眉娘出面。
林叔夜知她性情如此,应了一声便准备下楼,忽然高眉娘叫了一声:“庄主。”
“嗯?”林叔夜停步。
高眉娘犹豫了一下:“嗯,没事了。”
林叔夜凝神看了她半晌,见她也不看自己,只看着话,便无言下楼,他下去后,高眉娘却又抬起头来,看着楼梯的方向,也是看了半晌。
林叔夜下去后,绣庄便忙碌了起来,虽然早料到了题目的范围,但正式下来也总有一些调整。高眉娘不来“主持大局”,林叔夜便让黎嫂牵头,黎嫂可就犯怵了,这场斗绣虽说只是献绣,可擂台那边可都是宗师!她一个才晋级大师傅的人,怎么敢去跟宗师们隔空打擂台?
众绣娘正推推搡搡的,林小云站了出来,说:“有什么好别扭,咱们的东西早就都准备好了,就且分门别类,明天全部捧了一件件献上去就是了。”
若说江西河南重彩礼,则广东福建重嫁妆,其中日用品类、金银玉石类、食品食物类、风俗意头类都不用管,题目只集中在与刺绣有关的物品上。
黎嫂觉得林小云所说有理,便安排人手,将各种婚嫁绣品分门别类,用上好棉布包好了,只等第二天去献。第二天一大早,便将收拾好的东西挑了四大担,林添财不在,便由林叔夜领着,坐船前往玄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