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霍佳兰中间需要休息,结果到最后她总共只接见了七个绣庄,最后一个绣庄出来的时候已过了午时,侧园的门随即关闭,凰浦众人愤愤不已,一直陪着他们的福瑞德众人也替他们抱不平。
黄谋听到消息赶了来,先让凰浦这边收拾好东西,跟着拉了他到康祥的店铺内歇脚,问道:“三弟,你这边怎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林揽头呢?”心想若林添财在,这事不至于如此。
林叔夜轻轻叹了口气:“我舅舅去办件要紧事,没想到他才离开了一会,我们这边就遭人算计了。”
黄谋道:“对方用的是腌臜手段,这本不是三弟你擅长的,罢了,也就亏了一日,等明日后日把事情办好,咱们还能翻盘。”今日他潮康祥献上了一个大件,两个小件,拿了五分,与广茂源齐平,其它绣庄像福瑞德拿了三分的已算不少,也有拿两分的,霍家千金心慈,对实力最差的绣庄也会那个小件免得难堪,唯有门都没进的凰浦剃了光头。
林叔夜沉吟着说:“翻盘我们是还有机会的,但今日霍家千金的这个态度,却叫我有些拿捏不准。”
黄谋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我本以为以三弟你的耳目,以你跟霍姑娘的关系应该知道了的,现在看来……”
“二哥,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黄谋这才道:“三弟,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秦少监?”
“秦少监?”林叔夜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不曾得罪他啊。怎么了?”
“这就奇了。”黄谋压低了声音:“昨夜尚衣监那边忽有小黄门在西关传话,要‘压一压’你。这种话瞒着你凰浦不奇怪,但按理霍姑娘那头应该知道,她竟然也没知会你一声,这倒是做哥哥的不是了。”
其实黄谋这话藏了三分,他没通知凰浦有一半是故意的——因为秦少监传了话,若是黄谋转身就去给凰浦通风报信,回头一旦被秦德威知道,那可就把秦德威得罪死了——秦德威掌是尚衣监左少监,正是整个刺绣行业的该管,真得罪了他潮康祥没好日子过。
当时黄谋心想这样的事情,霍绾儿多半也知道,因此便按下了没派人通知林叔夜,可他也没料到霍绾儿竟不知晓,结果就是凰浦一家真给蒙在了鼓里——这也凸显了凰浦地理上的劣势,别的绣庄多集中在广州西面,只有凰浦不管是本庄还是分庄(博雅)都在广州城西,若是凰浦也在西关这边,要想对他进行消息封锁,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十大名庄里头最先倒台的广和安,当初也吃过这样的亏。
林叔夜心念数转已猜到了几分,便道:“二哥不用放心上,虽然落后了一天,但明天后天还有机会。”
黄谋对此还是有些愧疚的,这一轮潮康祥和凰浦没利益冲突,他拿了五分,在地字组一枝独秀,只要明日再拿两三分就能保证出线了,便叮嘱说:“别把指望都寄托在明面献绣上,最好还是和霍姑娘打个招呼。现在不是矜持的时候。”
“我省得。”
凰浦众人也不回博雅了,广和安在西关也有个店铺,易手之后一直没重新开张——这段时间凰浦光是已有订单都忙不过来,又需要备战广潮斗绣,开店做生意若是用心太过分散精力,若不用心还不如不做,因此没开门。众人将店铺打扫了一番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排队抢位置,林叔夜去寻霍绾儿,让林小云回博雅告诉高眉娘今日之事。
林小云气冲冲回了去,向庄内众人说了今日之事,袁氏门人无不愤慨,高眉娘听了后却只是说:“晓得了。”便回小楼去了。
怀远驿,小宦笑眯眯将事情回禀秦德威,秦德威也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小太监见干爹心情好,便多了句嘴:“原本以为她俩是姐妹,要多费一番唇舌呢,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秦德威嘿的一声就是冷笑。
小太监忙说:“儿子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请干爹指点指点。”
秦德威摆摆手:“女人家那点心思,别人不晓得,咱们宫里头出来的,还能不明白?”
小太监忙说:“请干爹教教儿子。”
秦德威笑了:“他们霍家宅内的情况,咱家虽然不清楚,但那个螟蛉近来因势就利,凭空给族里头搞到那么大一批产业,家族里定是有口皆碑,出尽了风头,她的姐妹要心里没个二样,那就有鬼了!”
“但……万一姐妹情深呢?”
秦德威冷笑:“没撕破脸面,已算得上情深了。”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笑了起来:“咱家因你干爷爷的提携来分管尚衣监,但其实也不大懂什么刺绣,所以原本对这广潮斗绣也不太上心,可是今日看来,刺绣,刺绣,这刺的哪里是绣?一针一线,刺的都是人心哪!斗绣咱们不懂,人心上的玩意儿,可就撞到咱们手里头了!”
送走林叔夜后,霍绾儿在小楼里发了好一阵的呆。屏儿送了林叔夜后上楼,见小姐还在发怔,便试着开口问:“姑娘?姑娘?”
连叫了三次,霍绾儿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屏儿说:“先前还跟三姑娘那边打过招呼,这是自家人当主评呢,只当这一关凰浦一定手到擒来了,再说了,咱们不是刚给秦太监那边示好么?怎么反而出了岔子?”
霍绾儿沉吟着,道:“去玄妙观。”
她主仆俩到玄妙观时已近黄昏,恰好霍佳兰祈福已毕,见到了霍绾儿满脸欢喜,拉着她手道:“好姐姐,可总算有个人来看我了。母亲让我在这里斋戒祈福,吃斋也便罢了,忍忍总能过去,但平日里相好的姐妹也无一个来瞧我的,可把我快闷死了!”
霍绾儿笑道:“你若在从化泡汤,或者去顺德疗养,自然一堆人赶着来找你玩,正因为知道你在祈福,大伙儿怕扰了你的静心,谁敢来混你?”
霍佳兰携了她手,一边向侧园走一边笑道:“那你怎么来了?”
霍绾儿伸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你?自是明白你必然闷了,便赶来跟你说说话。”
“还是姐姐懂我。”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侧园,里头的景物在黄昏时与白日间又不一样,假山重峦流水环绕,古井在斜阳下映出金晖,只是廊下摆放了许多东西——那些便是今日挑中的丝绣类嫁妆了,都是房中用品。
霍绾儿将周围左看右看:“这‘琪林苏井’也是广州八景之一,往常却不曾来过,今儿托你的福,可得好好看看。”
霍佳兰笑道:“一口几百年的老井,有什么好看的。打出来的水,其实泡茶都不行,也就是托了苏东坡的大名,要不然只论这些假山流水,还不如家里的呢。”
说是这样说,却还是陪着霍绾儿登假山、玩流水、看古井,最后来到回廊,这条廊雕梁画栋,极尽广东木雕画彩之能事,廊壁又有十余壁篆刻,都是名家留诗题词——这里毕竟是苏东坡客寓过的地方,文人墨客来到总也要留点风雅。
霍绾儿看了七八壁,指着其中一壁说:“看来看去,这幅字最好!”
霍佳兰一看,见是伦文叙的题字,啐了霍绾儿一口说:“我就知道,你今日来是来取笑我的!”因她的未婚夫婿,就是伦文叙的孙子。
姐妹俩说着笑着,就从那堆嫁妆绣旁边走过去了。
来到小亭内坐下,一边喝茶,又说了一会子话,霍佳兰道:“看看天色也晚了,姐姐在这里陪我吃顿斋饭吧。”
霍绾儿轻叹:“本该陪妹妹的。就是西关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吃了晚饭去怕来不及。”
霍佳兰撇了撇嘴:“姐姐也真是,咱们女孩子家,理那么多俗事作甚?”
霍绾儿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俗人,自然要被俗事缠着的,哪里能像妹妹这般清贵闲雅。”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看看到饭点,霍绾儿便辞了,出了园子,脸色就有些垮,回到小楼天已经黑了,屏儿整治了晚饭送上来,她也不吃。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西关在广州西城门外,夜里没有宵禁,一条街上几乎家家都点了大灯笼,就是夜晚也能把街道都照得明亮了,何况此时还有一点余晖,因此不但有行人,甚至还有人在做买卖。
屏儿见饭菜都快凉了,便劝了一句:“姑娘,吃饭吧。”
霍绾儿哦了一声,僵硬地拿起碗筷吃饭,屏儿见她干咀生嚼,也不知道吃出味道没有,便说:“姑娘,饭菜不合口么?”没见反应,又说:“刚才去玄妙观,姑娘怎么不跟三姑娘提凰浦的事情?”
不提这话便罢了,提起这话,霍绾儿眼睛红了红,两行泪水便淌了下来。
屏儿大惊:“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没错,”霍绾儿的话音竟也带着哽咽:“是我错了!从小我便知道世道险恶,入霍府之前,心已冷了一半。然而祖父待我善,我便也存了善意,觉得书房之外再风高浪急,书房之内总也是一片净土,后来才发现,只要是跟男人有关的事情,便免不了争斗,免不了腌臜,我那时心便冷了七分。然而还存着个念想,以为在外头再怎么勾心斗角,闺阁之内总有三分真心,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姊妹。不料……不料……”她忍不住捂住了脸,泪水从她手指缝里渗出来:“终究是我想多了……从始至终,我都是个无可依靠之人!”
屏儿慌忙道:“不至于这样,不至于这样!刚才在园子里不都好好的,姑娘没提凰浦,三姑娘那边也没说什么啊。”
“正是什么也没说,所以……”霍绾儿抹了抹泪水:“见面不说,也就罢了;绣妆都在廊下,我刻意在廊下停了多久,也等不到她说;只道或要等坐下吧,到亭子里坐好,茶都喝了两盅了,仍等不到她说。她都已经在装糊涂了,我还提什么凰浦?真个提了,不过是多一桩没意思罢了!”
屏儿只是不如霍绾儿之深智,毕竟也是伶俐的人,听了这几句话也黯然了下来,说道:“姑娘,那往后我们怎么办?”
霍绾儿收了收泪水,低声道:“霍家也不算无情之门,不过终究不是我们久安之处。这个世道我一个女子也无法自立,到头来还是得寻个良人依托。”
屏儿想了想说:“林公子如何?”
霍绾儿低头不语。
屏儿便知道自家小姐的意思了,又说:“可他到现在只当姑娘是个入股的东家、自来的靠山,不知‘择婿’那桩缘分呢。”
霍绾儿轻轻叹了一声。
“这人啊,有时候精明得很,有时候又是个呆子!也不晓得是真呆还是假呆!”屏儿问道:“姑娘,要不我找个机会捅破它吧。”
霍绾儿头又低了低,把饭碗再次端起来,说:“吃饭吧。”
她二人从很早已前就已经建立了默契,知今生要相依为命的,所以没人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大规矩,屏儿也侧坐着在一旁一起吃——这事在霍佳兰那边是不可能有的,便是在霍府时,屏儿也不敢如此“失礼”。
吃完了饭屏儿收拾好碗筷,霍绾儿情绪也恢复了过来,语调也恢复正常了:“碗筷且不忙着洗,凰浦的事,今晚若不能有个结论,到明天就迟了。趁着还不算晚,我们去怀远驿走一趟罢。”
屏儿应道:“好。”听霍绾儿叮嘱了一番要出门去时,霍绾儿又把她叫住:“等等。”
她迟疑了一番,才说:“先去请林公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