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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针 巧入琪园

    玄妙观又称元妙观,位于省城广州西门大街上,观门名琪林,观内景色绝佳,人道一入琪林门便如置身人间仙境,宋朝时苏东坡曾在此客寓,并于观内凿了一眼水井,广州人称之为“苏井”,这“琪林苏井”便是皇明广州八景之一。霍佳兰婚期将近,奉母命到此祈福,玄妙观深敬霍少保,特地将苏井所在的侧园打扫了出来供霍家千金暂居,又令每日午时以后禁男子进入观中,以方便霍佳兰祈福。午时之前则封闭侧园与主观之间的月牙门,以免闲杂人等进出冲撞。

    侧园又有一个小门,献绣的诸庄需要从此进入,博雅绣庄位于广州城东,虽然黎嫂她们起了个大早,来到玄妙观时却还是日上三竿了,前面已经排了一大堆的人,原来通过广潮斗绣第一关之后,天地二组各剩四庄,但加起来也还有八大绣庄,可八大绣庄恐落人后,个个都将嫁妆绣准备得无比丰厚,凰浦这边只准备了四担,广茂源和潮康祥可都准备了二十四担!每担一个挑夫挑着、一个绣娘照应,再加上其他人等,八家绣庄就来了上百号人、带来了上百担绣品,侧园小门外只是一条小巷,哪里塞得下?因此黎嫂他们到来后连巷子都进不去。

    林叔夜暗道一声:“这几日舅舅不在,这事便安排得不够妥帖了。”

    眼看太阳就要往中天爬了,就见广茂源、潮康祥的两拨人满面春风地挤了出来,黄谋瞥见林叔夜,皱眉责道:“三弟你怎么这时才来?我要赶着回去准备明天的事,你快进去。”

    茂源、康祥两家离开后,前面的人只是往前挪了一挪,依旧把巷子塞满了,黎嫂等得心焦,说道:“这样下去咱们连门都进不去,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光景,昨日霍家的人说了,过了午时,霍家千金就要去祈福,那时候就不收绣了。难道咱们门都进不去直接输在这里?”

    林叔夜皱了皱眉,便开口叫道:“前面诸位,能否让一让路?”

    前头只是传来几声冷笑:“我们天没亮就赶来排队了,你们来得晚,就该在后面等着!”

    林叔夜又说:“那请让我们过去一个人,到前面问问情况。”

    前头连冷笑也没了。

    林叔夜情知有异,就对黎嫂说:“挤,你往里头挤,先去前面看看形势。”

    黎嫂上前结果却被好几个膀大腰粗的绣娘给拦住了,林小云叫道:“大家帮忙,上!”就带着李绣奴沙湾梁哥等帮黎嫂往里头挤,不料前面几家的挑夫、绣娘就好像约好了一样,担阻人塞屁股顶,叫凰浦的人休想进去一步!最后反而把凰浦的人给顶了出来。

    林叔夜眉头大皱,高眉娘在绣场上斗从来是直来直往,他在商场上斗也不忌惮阴谋阳谋,但这种市井流氓般的做法却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这时不由得怀念起舅舅了,若是林添财在此,这些他必能提前预知处理。

    待要上前讲理,前面几个绣庄的头面人物都躲着,只有几个糙汉子一般的粗鲁绣娘在那嚷嚷:“你们想排前面怎么不早些来?谁还不是在这里排队,等着吧!”

    林小云大怒:“他们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他就跳出来撒泼叫骂。

    沙湾梁哥哎哟了一声:“真真是,妇道人家,怎么这么粗鲁呀!”

    黎嫂怒道:“这时候不粗鲁,斯斯文文等着输吗?”

    沙湾梁哥就哭了:“黎嫂你怎么也凶我……”

    凰浦这边有人哭有人骂,但才骂了一会前面也跟着骂,双方骂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难听,终于把观中几个道士给招惹了来,摇着铃铛喝令众人安静,众人一开始不依,结果那道士说:“你们是来斗绣的,输赢胜败只在里头那位千金的一念之间,现在嚷嚷到霍家姑娘心烦,也不用进去比了,到时候直接是个输!”众人一听有理,这才闭了嘴,巷子里才算消停了。

    凰浦几个人在后头聚在一起商量,黎嫂问:“怎么办,怎么办!”

    林叔夜道:“舅舅这两日不在,今天的事是我疏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然后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林小云说:“这简单,霍姑娘也是霍家的,听说她就住在这附近,庄主你去找一下霍姑娘,这门肯定就进得去。”

    林叔夜皱眉,摇头不肯。这点小事也搞不定,只会招霍绾儿看不起。

    林小云又说:“那要不去找一下潮康祥,刚才他们的人出来的,肯定知道里头的情况。”

    林叔夜仍觉不妥——原因也是类似,这点小事都要去求黄谋帮忙,肯定得叫对方笑话。

    林小云又说:“那这样,赶紧去码头边把三根叔叫来,让他拿一根竹竿打进去!”

    林叔夜仍然摇头,心想这种事情,得是林添财才干得出来。

    林小云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怎么办吧!”

    众绣娘见了心里都想:“云娘好泼辣,不但对外人泼辣,对庄主也敢这么吼。”

    沙湾梁哥瞪了林小云一眼,却不敢惹他了。

    林叔夜想了想,拉了林小云耳语了几句话,林小云一听跳了起来:“不行!不行!”

    林叔夜笑道:“这事你办成了,这广潮斗绣第二关便是你头功!”

    “真的?”林小云一下子眉毛弯弯的,笑道:“那我琢磨琢磨去。”

    他说着便跑了。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广泰奇的人也出来了,这时队伍又往前挪了些许,凰浦的人已经挪到巷子口了,但仍然被堵住没法知道前面的情况。

    这时巷子外头来了个挎着菜篮子的高挑丫鬟,穿着粗使婢女的衣服,篮子里装满了青菜豆腐,还露出了一条猪尾巴,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一边脸颊上还贴着块小小的狗皮膏药,来到巷子外头见人就骂:“你哋帮契弟,塞噻条巷,由朝头早塞到宜家,喺晤喺想塞都你老母生孙啊!扯开扯开!你姑姐要返入去啊!”

    因被堵住路,那女人就先从凰浦的人开始骂,黎嫂忍不住要回嘴,林叔夜大声说:“这应该是霍家的人出去采买东西的,咱们不能得罪!”

    黎嫂这才忍住了,拉了众人让出一条路。别的绣庄的人听见,也就让开了一条路,但只要那女人一过,马上就动身把后面给塞死了,不给凰浦的人一点机会。林叔夜看了暗中点头,说:“他们果然是故意的。”

    只有沙湾梁哥看着那扭来扭去的屁股,忍不住嘟哝:“头先那个大啰柚怎么这么眼熟?”

    只有林叔夜暗自好笑,夸奖了表弟一句扮什么像什么——刚刚过去的这个“女人”自然就是林小云,他跑开了找到个旧衣店买了身衣服,又稍稍化妆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弄了个菜篮子,买了菜肉,就这样一路扭捏一路骂人,小巷子才多长?没一下就到了侧门,门却是开着的,门外还空着一小片地方,排在最前面的两个绣庄的人分成左右两列,老老实实在那里等着。

    林小云心道:“果然就是针对我们的。”

    原来按广潮斗绣“过三关”的规则,第一关每组淘汰两庄,第二关要继续淘汰两庄,这可是一半的淘汰率,自然是人人自危,林叔夜毕竟是个读书人,在商战上偶尔能出奇谋却缺乏经验,就算是不择手段,想的也都是高大上的阴谋阳谋,却就是没意识到真正的商战,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才是数量上的主流。

    与其它绣庄相比,博雅绣庄是离得最远的,前面先来的诸绣庄眼看凰浦落在后面,竟然同仇敌忾起来,混在了一起要将凰浦的人挡在外头,心想只要拖过午时,那凰浦今天就没戏了,到时候就少了一个正面对抗多半斗不过的劲敌。

    林小云直接就迈进门槛去,门内只有一个看门的道童叫:“你谁啊?”

    林小云脑子极活,见是道童装扮,便猜他未必认得霍家的所有人,粗口骂道:“没眼力见的!我霍家的烧火的!夫人怕这边厨房东西不够,让我送点新鲜菜肉来!”

    道童瞧着菜篮子露出的猪尾巴:“我们是全真不是正一,这观里不能吃荤,霍姑娘不也在斋戒?”

    林小云将猪尾巴抽出来往外甩了两甩:“这不是吃的,这是给厨房赶蚊子的!那我就只送青菜豆腐。”

    “那也不能进,赶蚊子有拂尘。”

    “怎么这么多破规矩,那你拿着吧!”说着将猪尾巴往道童手里一塞,趁着道童慌乱之际早进去了,过了角门眼睛乱转,小园不大,往左边的门看起来荒凉,多半不是通厨房就是通厕所,往右边的乃是鹅卵石路,一路都栽有花草,他便往右边去,途中看看没人就把菜篮子扔了,走没几步又见到一个月牙门,一个婆子和一个三等丫头在那里守着,见到他就问做什么的。

    林小云张嘴就能跑马车:“屏儿姐姐让我过来,给三姑娘传绾儿姑娘两句话。”

    霍佳兰行三,他又能叫出屏儿的名字,婆子和丫头就没怀疑,让进去了。擦身之际丫鬟捂鼻:“怎么这么臭?”

    林小云心想旧衣店放了不知几个月没洗的衣服怎么可能香呢,加快脚步就往前走,旋即又见一个月牙门,两个二等丫鬟在那里守着,旁边还有挑夫和几担绣品,门内隐隐传出声音,林小云便知地方是到了,被守门的两个丫头质问,仍然是那句说辞:“屏儿姐姐派我来的。绾儿姑娘让传个话。”

    因她能过前面两个门,这两个丫鬟就更没怀疑了,只是说:“姑娘正在里头挑绣,你且进去候着,若不是急事等姑娘说完话再上前禀。”

    林小云答应了,心想这大户人家果然规矩多多。

    进了门,里头就是个花园了,一应名花香草也不消多说,小小的空间里更布置了通幽的曲径、叠嶂的假山,院子中间有一口井,上面铭着两个字:茶母——据说是苏东坡的手书,这口井便是传说中的“苏井”了。

    这时林小云也不认得这些,只看到苏井再过去便是一个小亭,亭子里坐着一个少女,钗只一只然而质工俱上乘、衣只两色却是丝绣两绝伦,林小云便猜是那霍家千金霍佳兰,这位千金小姐身后站着一个绝色丫鬟和一个身穿绸缎的嬷嬷,更外围又侍立着五六个丫鬟和两个嬷嬷,人人直立屏息。

    林小云看了心想:“这才是真正千金小姐的气派么?以前觉得绾儿姑娘是大户千金了,但她出入就一个丫鬟,果然不能比。”

    却见亭子前面,两个绣娘正展开了一床绣着凤凰、仙鹤、鸳鸯、鹡鸰、黄莺五种祥鸟的被子,一个中年女子正指着被子讲解:“鸟有三百六十属,凤为之长,此示君臣之道;古人云:‘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此示父子之道;鸳鸯,相思之鸟也,此示夫妇之道;鹡鸰,义气之鸟,能急兄弟之难,此示兄弟之道;古诗云:莺其鸣矣求其友声,此示朋友之道——因此这领棉被,无一人物,却可名为《五伦丝被》。”

    林小云便认出是她是陈伍氏,展开被子的两个绣娘有一个却是辜三妹,便知这是福瑞德,心想:“哎哟,熟人,却是巧了!她们做一领被子也有这么多讲究,呵呵,待会若轮到我们……算了,表哥多半也能说出许多道道来。”

    这时陈伍氏讲完了被子,见霍氏千金颔首,暗中一喜,心想他们仕宦大家果然讲究这些,这一番押宝可就押对了——被子乃是大件,拿下了可有三分呢!打铁趁热,又让另外两个绣娘拉开一条床眉来。

    陈伍氏介绍着:“这是喜色卉纹床眉,横六尺二寸、竖一尺五寸,缎面为彩绣,图案是缠枝牡丹,寓意花开富贵,姑娘且看,我庄这条床眉乃用反咬、捆插诸针法绣制而成,外围以浅色丝勾勒,内则枝蔓卷曲,牡丹花之瓣、叶由内而外,深浅有变。来!”

    她说了一个来字,两个绣娘便转换角度,随着角度与光线的变动,只见那床眉竟会变色,那牡丹一会变成深色,一会变成浅色,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图案与色彩竟都有不同的显现!

    这一个变动,把满园的丫鬟婆子都看住了,心想这床眉针脚之细密、色泽之明亮,那也不用说了——非是如此佳品哪能进的这个门来?更难得的是竟还会变色——陈伍氏笑道:“虽然床眉挂上去了就不会这样动,但卧室里头,随着一日晨午昏的推移,光线也总会变的。而且日间的阳光、夜里的灯光,也都是不同的,甚至便是夜里,月光、烛光、灯光之下,也会不一样的效果,因此一日之中,此眉六变,一夜之中,此眉三变——因此我庄的这条床眉有个名目,叫‘九变床眉’。”

    这一展示再加上她的讲解,把丫鬟们眼睛都看亮了,寻思这样的一条床眉几乎可以算得上一件宝贝了。

    果然亭子里头,霍佳兰也听得微微点头,并看了她的贴身丫鬟一眼,贴身丫鬟便问:“姑娘,那这床眉就收了?”

    霍佳兰目光微垂,贴身丫鬟便道:“好,这床眉收了。”

    陈伍氏大喜,赶紧让绣娘将床眉叠好了呈上,那边自有一个丫鬟过来接收。

    辜三妹心直口快,脱口就问:“那被子呢?”

    厅里的嬷嬷和贴身丫鬟同时眉头一皱,似是嫌弃这个绣娘没礼数。

    霍佳兰却是大家闺秀的气度,笑了笑说:“这领‘五伦丝被’自是极好的,不过刚刚潮康祥送来的那领‘丹蝶回纹’,更合我的心意,我已经答应收了,也就不好反口。”

    以她的身份地位她明明可以不作解释,却还是和颜悦色地解释了一番,叫人如沐春风,哪怕是被拒绝了也无法对她产生恶感。

    陈伍氏长叹一声,挥手让辜三妹下去,跟着开讲一个枕套。

    林小云旁观者清,心想:“霍千金说是这么说,但只怕只是客气,应该是潮康祥那领被子比福瑞德的更好。”跟着又想:“刚才那领‘五伦丝被’无论针工还是立意都是超一流的了,这都被人比下去了,潮康祥那领难道是神仙做的不成?嗯,不对,‘五伦丝被’再好也比不上姑姑绣的那领‘天作之合’,潮康祥那领若有‘天作之合’一半的好,吊打‘五伦丝被’就不成问题。”

    这次广潮斗绣第二关,哪怕是一条床眉、一个枕套,也都是倾注了各大名庄不知多少心血在里头。

    辜三妹闷闷不乐退到一边。忽然有人扯了扯她,她转头一看,见是个陌生女子,身上又有些臭,赶紧抽回袖子。却听那人低声叫:“三妹,是我。”听声音有点熟,定眼细看,差点叫出声来:“云……”

    “嘘!”

    两人赶紧压低声音,辜三妹便问他怎么弄成这样?

    林小云也来不及,只问今天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日望海楼上,霍家的贴身丫鬟代自家小姐传话,定下了题目、时间与方向,各庄领了题目后分头准备,今日一早前来,按照霍家千金的要求,只是定了是今天上午,并未规定是什么时辰,因此凰浦也不算迟到,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有门口堵人这一招。

    先来的那些庄子在外头都会听那道童讲说一遍现场规矩,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三条:一,霍家千金会挨个接见各庄,大伙儿在外排队候着;二,今天收婚房内绣品,明天收其余绣品,后天收嫁衣;三,午时过后姑娘要去祈福,因此每日午时截止,第二天宣布结果。

    这些现场规矩也都中规中矩,但几个庄子眼看凰浦路远后至,竟然暗中联手使那下作手段。

    听辜三妹讲完这些,林小云更是恨得牙痒痒,这时陈伍氏已经介绍完福瑞德所献绣品,连同那领床眉,霍家共收了三件小绣——大绣小绣不以绣品的大小区分,而是按照重要性来评定,比如床眉虽也不小,却就远不如被子重要了。

    福瑞德告退之际,林叔夜赶紧让她出去时将此间情报递给林叔夜,这时有人前禀:“绾姑娘好像派了人来传话。”

    霍佳兰问:“人在何处?”

    林小云笑嘻嘻跳了出来:“我在这里。”

    霍佳兰就皱了眉头,霍韬是议礼大臣出身,家中府中最重规矩,哪会容得这样一个飞扬跳脱的下人?

    她的贴身丫鬟便说:“你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你?”

    林小云嘻嘻笑道:“我不是你们霍家的。”

    众人大惊。

    林小云忙说:“别怕,我也不是坏人,我是凰浦的人,霍姑娘你好,我好容易混进来是要禀报一声,有人在巷子外头用下作手段,把我们凰浦的人堵住了不让进来,我们是逼得没办法,所以才乔装打扮混进来的。”

    贴身丫鬟和奶娘嬷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凰浦……”霍佳兰口中以别人听不清的音量念叨了下这两个字,随即对贴身丫鬟说:“把园子清一清,我受不得闲杂人等吵闹,得歇一歇,让后面的绣庄等一会再进来。”

    丫鬟们马上就领会了,奶娘嬷嬷便领着丫鬟婆子将林小云轰出去,林小云虽有一身的力气却不敢用强,只是叫道:“我不是闲杂人等,我不是闲杂人等!”却还是一路被轰出侧门,门外的人听说他是凰浦的,又一路把他挤着他往后,最后更是被几个壮妇抓手抓脚扔飞出去。

    林叔夜等从辜三妹处听说了里头的情形,本来想着,没想到却见到林小云几乎是被人给扔了出来。林叔夜黎嫂赶紧接住,福瑞德对凰浦抱怀善意,纷纷上前问讯,林小云气得大叫:“不是好人!那个霍家三姑娘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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