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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针 墓前杀人

    又下雨了。

    广东这地方,不管是秋冬还是春夏,那雨都是想下就下。

    天气虽然不好,但凰浦的运转却已经上了轨道。如今的凰浦不但坐拥本庄、博雅两个大绣庄,而且还吞并了四个分坊,虽然分坊的消化还需要时间,但光是两大绣庄本身就足以傲视广州其它同行了。

    不过能否代替茂源成为“广东第一”则还是未知之数——广潮斗绣之后梁惠师出人意料地携带一个绣坊加入了潮康祥,这样一来,潮康祥在广州就拥有了两座绣坊,有了梁惠师坐镇,再加上其在潮州府那边的深厚底蕴,以后凰浦康祥之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广潮斗绣前后,在袁莞师的主持下博雅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订单,可高眉娘在广潮斗绣上大放异彩以后,新的订单又长翅膀一样飞了过来,眼看两庄四坊就算全力运作,要完成所有订单也得一年。

    但高眉娘显然是没法将主要心思放在这些新订单上的,因为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要御前大比了!那是新生的凰浦代表粤绣出征的战场,是全天下级别最高的斗绣舞台!

    对林添财来说,那意味着更多的订单和滚滚而来的银子!

    对黎嫂李绣奴来说,那是一个以前不敢想的梦幻之地!

    而对高眉娘来说,那里……就是她这次回来的最后意义。她知道沈女红会在那里等着她!

    而林叔夜,此刻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走进了庭梧楼。

    “庄主。”

    喜妹要去接汤,却被林叔夜的眼神制止了。

    “你下去学绣吧,我和姑姑有话说。黄娘,你也先下去。”

    正在准备御前大比物料的高眉娘听到这话,停了停针。

    黄娘也抬起头来,看看林叔夜,再看看高眉娘。刚才林叔夜后一句话是带着命令口吻的,这在以前可从没有过,自入绣庄以来,这位庄主一直以温文尔雅示人,不过随着凰浦声势日盛,已有资格问鼎广绣行会首的林叔夜哪怕只是轻言细语却也自带威严。

    高眉娘轻叹了一口气,自茂源吊丧回来,她就一直避免与林叔夜独处,现在对方直接逼到面前、摆明车马要“独谈”,便知躲不过去了,向黄娘点了点头,黄娘收针与喜妹下楼,阁楼上便只剩下两人,高眉娘撤了绣,在小桌子边坐了。

    林叔夜便坐在了她对面,将热汤在桌上放好,今天也不同以往,林叔夜坐下后也没急着劝自己喝汤,汤碗的盖子都没掀开,只是那么直盯盯地瞧着高眉娘,虽有一桌之隔,但桌子太小,以至于高眉娘感觉两人还是坐得太近了。

    以往总是等着林叔夜说话后自己再冷淡回应,但这回却是高眉娘先开了口:“御前大比的物料林大掌柜已经购置妥帖,半成品我和黄娘正在赶制,不过靠我们二人定忙不过来的,还得抽得力帮手来。人选我已经跟莞师商量妥了,不会影响订单的绣制。”

    御前大比虽然是个大费人力物力又没收入的事情,甚至还会影响订单的进程,但一旦成功后续所带来的利益大到难以估量,因此全庄上下无不支持。

    “至于订单的绣制,我与莞师已经安排好人员,规划好了绣图。”

    虽然将绣庄的内部运营暂时托付给袁莞师,但作为凰浦的绣首,绣图的整体度订她是需要参与的。

    高眉娘拿出一卷绣图规划的草稿来,就要递给林叔夜,林叔夜却不接。

    “我今天来不是要说这个,姑姑你知道的。”

    高眉娘手微微一晃,轻轻的十几张草稿竟几乎拿不稳。

    黄埔的雨不小,增城的雨更大。

    陈梁氏的丧礼则结束得有些仓促,按照流程走完后棺木便被运回增城,抬到山上下葬。陈氏亲族在山上搭了个棚让陈子峰兄弟守孝。

    这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棚里棚外都是泥泞。

    上头雨水滴着头,下面泥水浸着脚,而陈子峰也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同在山上的陈子兴根本没给他准备食物,所以他就只能饿着。

    饥感如同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内脏,但这种痛苦却让他的眸子一点点地清澈起来,脑子里的混乱渐渐散去。

    十二年前他被高眉娘拒绝,又不肯眼睁睁让她落入“别的男人”手里,因此下了狠手!

    一个闪电划过,惊雷既响在增城,也震动着黄埔。

    雨势忽然变得更大了!

    原本半阖的窗户已经挡不住这大雨,高眉娘赶紧起身去关紧了,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这未必是为了避免楼板被泼进来的雨打湿,或许也是为了打破与林叔夜独处的不自在。

    但窗户一关,屋内光线一黯,气氛反而更让人不自在了。

    于是高眉娘又去点蜡烛。

    “姑姑,别忙了。”灯才点起来,高眉娘就发现林叔夜的声音从自己背后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她吓了一惊,手中的蜡烛脱落,林叔夜的手探了出来竟接住了蜡烛,这一刻左边是他的手,后面是他的人,自己竟被半环住一般,只是隔着半寸不到。

    高眉娘心头一紧,赶忙从唯一空着的右面转出,坐回了椅子上。

    林叔夜安好蜡烛,盖好罩子,依旧坐在了对面。

    摇晃的烛火,让高眉娘的心神也有些不安定,她对林叔夜说:“你先下去吧。我不大舒服。”

    换了往常,自己只要一个示意,林叔夜定是早应承了下去了。但今天他却没有动。

    “有些话我想与姑姑说。”

    “明日再说。”

    “我等不了。”

    高眉娘皱眉:“庄主,你究竟要做什么!”

    “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与你说过了。”

    “和大……”他收起了“大哥”的称呼:“和陈子峰的关系——你没说,至少没全说!”

    高眉娘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件事情,一定要谈么?”

    “当然!我是庄主,你是绣首,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有什么误会存在。”

    高眉娘几乎想反问:“真的是因为庄主和绣首的关系所以要说?”但她竟不敢问!

    万一林叔夜坦白了竟说不是,那气氛只怕会更加难堪。

    一起守坟的陈子兴和所有人一样,已不将陈子峰放在心上了,一个疯了的人,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自己去弄些热食,吃完回来,看见饿在一旁僵硬坐着的陈子峰,冷冷一笑:“谁能想到你有今天。”

    然后他就不理陈子峰了,在棚里没雨的地方呢喃盘算着。

    陈子峰也没理他。

    他思绪虽然逐渐清明,却仍然未能彻底放下。他目光朝南,投向黄埔的方向——

    那毕竟是困扰了他十二年的感情,那毕竟是他今生唯一爱着的女人!

    在眼睛适应烛光之后,便见林叔夜为自己揭开了热汤的罩子。

    以高眉娘今时今日的地位,任何一个绣庄庄主为这样的绣首如此费心都是正常的,但小楼上正发生的事情却并不正常。她忽然觉得,之前好说好话、总是小心翼翼顺着自己的那个少年庄主,这一刻似乎不见了。

    他成长了,带着庄主的威严,也带着真正的成年男人的味道。

    “姑姑,先喝口汤吧,最近天气转寒,要注意驱寒。”言语是很正常的言语,但每个字都带着比汤还热的温度与热气:“御前大比就在明年,精心准备是要的,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物料,而是你。姑姑……你才是最要紧的。”

    高眉娘接过了碗,却有些喝不下这汤,勉强呡了一口,这才板正了脸色。

    “你是庄主。这些事情,让喜妹来做便可以了。”

    “嗯,那我就来问喜妹没办法替我问的话吧——你跟我大哥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对不?”

    突然又是这样单刀直入起来,这让高眉娘情绪有了些许混乱。

    这一回,林叔夜却似乎不再顾及她的情绪反应:“你跟他有没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姑姑,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好不好?”

    原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句接一句的逼迫,没想到到了后面却软了起来。

    只是这软却越发叫人难以承受了。

    “唉——”高眉娘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原本不愿意说的话,也终于出了口:“我跟他……跟陈子峰……”她犹豫了好一会,才继续:“他对我怎么样,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但我……我对他……”

    “嗯?那你对他……”林叔夜的眼睛在烛光下很亮——那居然仍是少年人的明亮,目光中有期待,却又有担心和害怕,就像一只等待主人答案的幼猫。

    “我对他从未跨过那一步!”

    林叔夜眼睛大亮!

    他猜到她对陈子峰应该是有过好感的——以陈子峰的优秀,以他二人的密切关系,有好感是正常的,但“没跨过那一步”,这个答案对林叔夜来说,够了!

    已足够让他解开心中的绳结,让他放开向前的脚步。

    雨势越来越大,持续冲刷着陈梁氏的新坟,坟上新泥竟有一部分被冲刷了下来,垮了小半边。

    陈子兴看见,也不理睬。

    而陈子峰的眼神则要复杂一些。

    他跟祖母的感情之深远远超越普通祖孙,但深爱之中,也还夹杂着一丝从未表露的怨恨——如果不是祖母逼得那么紧,如果事情没有进行得那么急,如果他和秀秀能更加从容一点,给多一点时间,或许结果会不一样——这十二年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对他,自然是有好感的。”高眉娘看着眼前的林叔夜,这张脸和十二年前的陈子峰不分伯仲,甚至有六七分相似,以至于第一次在深圳相遇的时候,她曾想过要划破它!

    “他不但英俊、善良——嗯,当时我以为他是善良的,又机智,还潇洒,整个绣庄的女孩子有一半都芳心暗许的。而且他对刺绣也有极独到的见解,那样的见解定是潜心钻研而后方能说出来的。他虽然不是个绣娘,不会用针,却比任何男人都爱刺绣,所以我跟他一见之后,便当他是个知己。”

    “只是知己?”虽然刚才已听高眉娘说过“没跨过那一步”,这时却还是忍不住问。

    看他这样,高眉娘反而更加不安,眼前这个青年此刻半点没有绣行会首的威严了,此刻倒真像一个……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嗯,只是知己。”

    她说。

    “但陈子峰肯定不肯只做你知己的。”林叔夜懂陈子峰,那是他琢磨了十年、效仿了十年的男人。

    “对。”

    “而你没有答应他。”

    “对。”

    “所以他就宁可毁了你!”

    这一次,高眉娘摇头了:“不是。他做了比毁了我更恶心的事情。”

    “嗯?”

    倾盆而下的大雨,在山间汇而成流,这让陈子峰想起了当年的那条急湍!

    高眉娘当年就站在急湍之上,拒绝了他!

    想到那一幕,陈子峰的脸忽然有些扭曲了起来。

    “其实当时不管我是否接受他,他都不可能得到我了,所以他毁了我的脸,然后他居然跟我说……”高眉娘笑了起来,那是一种面对荒唐的笑:“他跟我说,现在你的脸变成这样,皇上就不会要你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不会要你了。但我不计较。我要你,我会像以前一样对你。不,我会对你更好——大概就是这样了,他当时的原话更加荒唐,我不愿意去记。”

    林叔夜怔住了——皇上?还有皇帝什么事情?不过他又忽然恍悟,那的确是陈子峰会干的事:“我明白了,他要断了你的后路,然后你就只能听他的。”

    陈子峰的确是深爱她的,不是爱她的脸那般肤浅,而是哪怕她已经毁容也仍然爱着,但因此而毁了她的容让她只能接受自己,这种爱又未免太变态了。

    高眉娘深深地看了林叔夜一眼:“你倒是懂他。”

    “我当然懂他!”林叔夜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看了回去:“但我不是他!”

    这是不堪的记忆,不但是高眉娘所不愿意回想的,更是陈子峰深锁的!

    他那么深爱着她,为她做到了那个地步!

    结果她竟然像看狗一样看自己,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这是陈子峰最不能接受的结局,也是他最抗拒的回忆。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秀秀的崩溃和拒绝,但他没想到秀秀的反应竟是决然与嫌弃!

    没错,就是嫌弃,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脏东西——这是高傲的陈子峰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

    因为拒绝接受,这十二年来他甚至修改了自己的记忆,让自己记得的是:他俩其实是相爱的,但因为祖母的逼迫,他害死了爱侣。

    这个谎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祖母相信了,妻子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了!

    所以再见到高眉娘的时候,他是以负心情郎的念头去求她原谅自己的——是的,他连他自己都骗过了。

    雨势渐渐小了些。

    棚外不远处祖母的墓碑越来越清晰,撕开了尘封的真相后,过去几个月的事就变得可笑,过去十几年的事就变得不堪。

    陈子峰的嘴角忽然扯了扯,形成了别人很难察觉的冷嘲——这一刻他的思绪是清明的,他的心肠则是冷硬的,再怎么可笑难堪,既然是事实,总归是要接受。

    一种无名的火在眸子深处烧着,然后他就听见了陈子兴的声音。

    “老二死了,老大疯了,老三已被剥离,这个家就只剩我一个男丁了,广茂源的家产,迟早都是……嘿嘿!

    “虽然斗绣落败,但总庄那么大个庄子,卖个几千两总可以吧。还有分坊。嘿,当初搞死老二真是值了,不然今天老大疯了也轮不到我。”

    他没有发现陈子峰的目光冷了起来,脖颈微动,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他。

    就在陈子兴一回头就能看见异常的时候,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陈子艳撑着油纸伞上山来了,但一把小伞根本挡不住这瓢盆大雨,她全身上下全湿了。虽然身段显了出来,但满是泥泞的两脚和溅在衣服上的泥水却让她只有狼狈。

    她一路来到坟前,扔了其实已经无用的雨伞,在陈梁氏的墓碑前磕了几个头,然后走进棚来,半点也不管陈子兴,只顾着来到陈子峰面前说:“我要回去了,回增城去。”

    “陈家的事情,广茂源的事情,我都顾不得了。你,我也顾不得了。”

    “再顾下去,我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对,我还有绣花针,我还能养活我自己,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忽然大声哭了起来,附身抱住了陈子峰,大哭着叫唤了三声:“大哥!大哥!大哥!”

    这么哭了好一会,便抹了抹脸,去捡起了那把油纸伞,回头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然后就再不回头地下山去了。

    陈子艳这一去,竟真的不再管别的事情了,自己回了增城老家,也不去老家绣坊,自寻了个乡下宅子居住,自梳了也不嫁人,几乎断绝了外界的联系,只是默不作声地做她的刺绣,自此摆脱了恩怨纠缠,冷冷清清的,却也清清净净的,竟尔在增城传下了广绣针法之一脉。

    陈子兴望着奔下山去的陈子艳,嘴角带着嘲笑。

    陈子峰望着陈子兴的后脑勺,嘴角则带着冷酷。

    陈子兴笑了几声,正要回头,忽然之间,后脑一阵剧痛,他踉跄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子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握着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石头上沾着血液与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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