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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针 攻心为上

    从小院子走出来,林叔夜只觉得自己的腿几乎都在颤。

    他扶着林添财才算站稳,笑着道:“今天的确是太累了,上午是一场那么激烈的斗绣,下午又是连续奔波,也怪不得自己支持不住。”

    林添财心里疼得要命,他知道外甥在强撑着,却也不能戳破他,只是道:“对,对,咱们赶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斗绣呢。”

    “嗯,明天还有继续斗绣……”林叔夜正要给自己打气振作精神,一个想法却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冒了出来:可就算赢了又怎么样!

    就算赢了,凰浦也可能落入别人手里,这场斗绣的结果,都变成为人作嫁……

    求霍绾儿,的确可能避免凰浦落入陈子峰之手,但那样不过是将主控权从东家换到西家罢了。除了与陈子峰针锋相对之外,又有什么意义?

    “不想这些,不想这些!我要撑住,我要撑住!”林叔夜在心里对自己道:“我不能乱,不能倒下,不然会拖累姑姑的。如果拖累了姑姑,那更要落尽陈子峰的陷阱里了。”

    这一刻高眉娘成了他的责任,他立过心,要为高眉娘的绣道之行护法的,不管自己遭遇什么,总不能影响对姑姑的守护!

    可是……可是……

    可是他此刻混乱而崩坏的内心,又有谁来抚慰呢?

    一根很有力气的胳膊,撑在了林叔夜的腋下!

    林添财肚子像臌胀起来的气球一样,那是因为当年他被陈子峰惩戒时喂过虫子,伤了身体,所以他的胖是有些病态的,肚子臌胀手却骨棱膈人,这是林叔夜无比熟悉的肢体接触,就算蒙着眼睛他也知道是舅舅。

    这双手在小时候曾把他高高举起,少年时候不知多少次拉扯过他,而现在又撑持着自己!

    林添财犯浑,贪婪,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又犯蠢,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他是自己的至亲!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支持着自己,小时候是自己最重要的怙恃,哪怕现在自己长大了,也还是自己心里强大的依靠。

    他没有父亲,但还好有舅舅。

    “舅舅……”林叔夜鼓了鼓气,站稳了,笑道:“还好有你。”

    虽然不知外甥为什么莫名其妙跟自己说这种话,林添财还是道:“那当然,有舅舅在呢,咱倒不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年前咱们还什么都没有呢!我还没老,你更是青春年少,就算是把手里的底牌都输光了又怎么样!咱们最多从头来过!”

    没什么营养的话,透着点吹牛的气息,却还是让人感到了温暖。

    林叔夜笑了笑,道:“对,最多重头来过,怕什么呢!”

    他放开了林添财的手,阔步向广东会馆走去。

    在一个路口,瞥见了一个熟人,却不是杨燕武是谁?

    他分明是在那等着自己的,林叔夜知道没好事,却也不回避。

    杨燕武没有寒暄,见到林叔夜后开门见山就道:“林庄主,我家庄主有两句话要我转告。”

    林叔夜冷冷问道:“什么话?”

    “你娘当年,是被茂源前庄主,也就是你亲生父亲强奸之后生下你的。”

    突如其来、毫无掩饰的一句话,揭的却是林叔夜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他几乎就要脱口怒骂,就听杨燕武说了第二句话:“那件事情最后能善了,是因为林添财收了钱。”

    林叔夜瞪大了眼睛。

    两句话跳脱极大,但以他的智力,自然一下子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杨燕武说完,笑嘻嘻地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

    杨燕武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林叔夜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没听明白?”杨燕武笑道:“就是你舅舅卖了他妹妹,也就是你娘。当年茂源其实没那么大势力,要不是林添财收了钱,事情哪那么容易善了?”

    林叔夜整个人已经在那里打摆子了,眼睛都红了。

    林添财被骗了股份,黄谋背义,陈子峰夺了凰浦四成五的股权,霍绾儿瞒了自己……

    这些事情全加在一块,都没这两句话的打击来得大!

    “怎么,你不信?”杨燕武眼睛向林添财溜了过去:“那你不妨问问你舅舅,嗯,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想你其实也不用问了。哈哈,告辞,告辞!”

    林添财也在打摆子了,打得比林叔夜还要厉害。

    看到舅舅的模样,林叔夜还能怎么骗自己?

    他一个踉跄,真的跌倒了。

    林添财赶紧伸手扶住了,却被他一甩甩开了。

    “滚!你滚开!”

    林叔夜嫌恶地甩开他,就像嫌弃最脏臭的东西一样。

    “阿夜,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林添财手足无措,在他输了最多钱的时候,他也没像此刻这般害怕过。

    “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他笨拙地重复着这句话。

    林叔夜却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广东会馆的,直到高眉娘听说他回来,派喜妹来请,林叔夜这才勉力打起精神,告诉自己:“挺住!阿康,你要挺住!”

    这一刻他自己不叫自己叔夜了,他变回了阿康,那是母亲小时候叫唤他的。

    “你自己再怎么乱,不能把姑姑也拖下水!”

    但他去见高眉娘的时候,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高眉娘看出他精神状态不对,迟疑着,最终只是说:“庄主先回去休息吧,别想太多,明天还要斗绣。”

    “嗯,好……对,明天还要斗绣。”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黄娘皱眉:“他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遇到了难处。”

    “那他怎么不说?”

    “或许……或许他是觉得那是他自己应该扛下来的事。”

    “要保姑姑赢下御前斗绣——这是我的责!”林叔夜躺在床上,对自己如是说,他让自己快点睡觉,却是一夜无眠。

    这一晚,还有另外两个人都睡不着,林添财守在林叔夜门外,坐了一晚,林小云见老爹表哥这个样子,睡下了起身起身了睡下,来来去去看了一晚。第二天林叔夜醒来,开门见到舅舅,仍然不看他一眼。

    林添财几乎崩溃了。

    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外甥,怀着爱与愧疚养大的外甥,几乎连对亲儿子都没这么好。可是现在,似乎都要毁掉了。

    沙盘绣棋第二场,因为昨日的精彩,来观看的百姓比第一场多了何止一倍。毛伯温也抱怀期待,希望今天的局面比昨天更加精彩。

    不过和昨日相比,情况却大大不同:首先是华阳绣庄,不但军师换了,连征将也换了,那个军师脸上满是为难,就差把“我是来接锅的”写在脸上;然后就是凰浦绣庄这边,林叔夜上台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眼睛黑了一圈,整个人也都好像神儿不在家;戚继光那头状态却变得甚好,虽然棋局上局面最好的不是他,他眼神中却充满了“舍我其谁”的信心;只有湘云绣庄那边,其军师仍然藏身在黑布之后,这是病还没好,还是见不得人?

    “开始吧。”毛伯温挥了挥手。

    与昨日不同,今天楚吴蜀三家竟没人抢绣!

    最先动手的竟是华阳绣庄的宗师,听说开始针线便落在月2上——这是昨天鸣金时仍没绣完的第七子。

    凰浦的第十子也很快完结,林叔夜一时却没发出指示,高眉娘便等了一会,只这一会儿,沈女红便赶了上来——她昨日风头上虽然被姚凌雪压过,但不管顺境逆境运针的手都极稳,从未因外部的局势变化而有过丝毫动摇,这是自幼练绣二十年而积累的功力,也是威压天下十二载而形成的气度。

    不过沈女红虽然赶了上来,戚继光因林叔夜不动,竟也不动。

    阅兵台上,秦德威感到奇怪:“这是怎么了?”

    霍绾儿看到林叔夜的模样,心中微有不安:“他是因为我,所以变成这样么?”她的“完全理性”也只是自许的,内心深处仍保有一份柔软。

    毛伯温却抚须笑了:“老夫在这绣上兵棋埋下的另一个伏笔,莫非已被发现了?”

    秦德威忙问:“什么伏笔?”

    毛伯温笑道:“待显现再说。”

    高眉娘又等了一会,这才回头问了一声:“庄主?”

    林叔夜被她一唤回过神来,看看绣地上的局面,说道:“月……月五。步军。”

    他的脑子这时不受控制地混乱着,不只是因为失眠,不过还能记得这会得跟楚国争蜀都,月2已经被堵死,这会再要进击只能迂回从盈字线转进,但因为补给线的问题,无法在盈线上直接落子,而不得不先在月5扎营,然后才能继续挺进。

    高眉娘也是略通棋弈的,虽然比不上林叔夜,但能分得清棋路好赖,听到指示眉头微蹙,这一着棋不算失手,却也不算妙招,难道林叔夜另有自己看不透的打算?便还是依照指示,在月5上落下了粤国的第十路兵马。

    台上毛伯温也是皱眉:“这一手,平平无奇。”

    戚继光同样皱眉,昨日林叔夜给他的感受令他觉得大是劲敌,所以他逼迫楚国的时候仍然时时提防着粤国,导致攻楚未尽全力,这时一看怎么这一手大失水准来着?莫非是藏着自己看不透的后招?他想了想,便指示沈女红将吴国第十一子落在天3位上。

    毛伯温笑道:“这小孩,还是奔着灭吴去了。”

    “这灭得了吗?”秦德威说。

    “除非粤国在蜀境的牵制得力,”毛伯温道:“否则只怕来不及。”

    这沙盘绣棋与围棋毕竟不同,就算军师思路清晰,每一棋所耗时间也颇长,旁观的人除了思索棋路之外就只能等待。

    等了有一会,秦德威道:“是不是咱家看错了?怎么觉得那三家绣兵棋都绣慢了?”

    “公公没看错。”霍绾儿道:“确实都慢了。而且慢了很多。”

    秦德威愕然:“莫非是昨日出力太过,今天都没力气了?”

    “只以刺绣来说,”霍绾儿道:“似乎不至于。”

    毛伯温微笑颔首:“看来这三家都是明白人。昨日是要争快的,今日却未必了。”

    兵部尚书所称许的“明白人”显然不包括蜀国新换的军师,眼看其他三位慢了下来,华阳的宗师心中窃喜,只道那三家莫非昨日催谷力气过了头,所以今天都力气不足了?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与昨日上场的蜀绣宗师功力伯仲,却因多练习了一日,又琢磨到了不少绣兵棋的诀窍,因此速度比昨日的同袍快了两分,此消彼长之下,蜀军的“征兵速度”竟然赶了上来,不但没被高沈赶上,甚至还后来居上,超了姚凌雪一头。

    华阳的新军师大喜,便指示华阳的第八子落在盈4上,绣的是骑兵以针对粤军在月5上的步兵,以此堵死了粤军在盈字线上的前路。

    “哎哟!”秦德威叫道:“粤军怎么失手了!他们的高师傅哪怕有昨日的七成状态,此时也不至失此一先啊!”

    他都还在惋叹,林小云因为一夜没睡也黑着眼圈,这时看了大为焦急:“姑姑怎么回事!今天这绣的比我还慢呢!”不过还好,似乎姚凌雪更慢。

    林小云见林叔夜也不在状态,暗中捅了他一下。

    林叔夜一醒神,看看沙盘上的情况,见高眉娘就要绣完第十一子了,便指示她将第十二子落在盈5上,弩兵。

    高眉娘眉头再次蹙起,却还是依照指示绣棋。

    “哟!”秦德威道:“这是要强攻?”

    粤军在日4、月5上都有兵马,再绣一军落在盈5,便能对蜀军在月4上的驻军发动一击必杀。或者是由月5步、盈5弩对蜀军的盈4骑发动夹击,只要舍得月5步兵攻骑后的重伤,同样能一击灭掉蜀军在盈4上的驻防。

    只是这样下去,粤国和蜀国就要在这边境之地继续纠缠难以休止了。

    戚继光瞥见之后,却再次皱眉。

    姚凌雪昨日气势如虹,今天却步步缓慢,不但慢给了蜀军,甚至直接落到粤军后面,第十一子迟迟不结,反而是沈女红先结了针。

    戚继光微一沉吟,也没急着指示落子,沈女红便停在了那里。

    毛伯温望见,笑道:“果然都看懂了。”

    霍绾儿陪着笑点头。只有秦德威还是没琢磨透。

    毛伯温笑道:“昨日抢夺中原兵力和要害位置的时候,自然是兵贵神速,现在中原兵力早已抢尽,到了相持阶段,却就不是越快越好了。甚至后发制人反而更有利。”

    “中原兵力?”要害位置秦德威懂,中原兵力却是什么?

    霍绾儿提醒道:“先入中原者,可征兵十万。”

    秦德威恍然,随即道:“这都下得乱糟糟的,谁还记得哪些是中原征的兵、那些是本土征的兵?”

    霍绾儿道:“四国出境之后,所征的前十万兵马,便算是中原兵力,也就是——‘中原十子’。旁人或不记得,但大司马委派的文书应该有记录的。”

    秦德威心头一动,转头看了站在旁边的文书一眼,果然他的本子上记录了这么几行字:

    中原之兵

    吴者,三四五

    楚者,三四五

    粤者,四五六

    蜀者,三

    姚凌雪慢悠悠的还是绣完了第十一子,眼看吴国这边不肯先出招,楚国的军师倒也没有拖延太久,让童子传话,姚凌雪竟然跑到高眉娘身边,将针落在了荒6上,绣的是一支骑兵!

    台上台下,好些人看到后都咦了一声!

    “错了错了!”秦德威叫道:“楚国终于也出昏招了!”

    原来荒6与楚国其它军队都不相连,竟是轻骑突进,一下子绕到敌后去了,左侧、后方、左后方全都是粤国的兵马!哪怕粤国不加攻击,因为断了补给,三个回合后这支兵马自己就直接得“饿”死了。

    戚继光却是心中一凛。

    霍绾儿道:“未必是昏招,这是拼着一死,要拔洪五?”

    粤军在洪5是一支步兵,楚国以骑兵突进至荒6,便能与其布置在宙4的兵马形成夹击之势,拼着同归于尽拔了洪5。

    秦德威不由得动容:“哎哟!所以这支兵马是死士啊!厉害,厉害!只不过楚军不是要攻蜀吗?”

    “蜀国已经缓过气来了。”霍绾儿道:“蜀国既已有了准备,强灭不易了。”

    “也对。”秦德威道:“所以改了主意,准备攻京师了?”

    毛伯温亦颔首微笑:“今日到此,才算有了一点看头。”

    霍绾儿都看出来了,戚继光自亦明白,他也不再犹豫,让沈女红在黄4上落了针——这第十二子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其将与黄5、宇5对楚国在宇4的兵马发动三联灭杀,这一灭不但能拔掉楚国在宇4的兵力,而且有机会夺取一个攻占京师的星位,属于攻敌之必救!

    果然,吴国落了这一子之后,姚凌雪神色便出现了慌乱,童子窜上台上暗传指示,姚凌雪虽在绣着荒6位上的兵棋,却频频望向自家后方。

    蜀国军师眼看楚军离自家首都还有一格,就算被突了进来,单凭一支孤军也打不下都城,便不着急楚军这边了,结针后将第九子落在月6位——这一子落下,便对粤国的月5形成了包围。

    秦德威叫道:“哟哟,没想到蜀国还能反攻啊。”

    林叔夜心神半失之中,便在日6上应了第十三子,高眉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林叔夜的指示落了针,这一子下去,从局部来说便同时对蜀国的月6、日5形成了反包围。

    秦德威正在盘算他两家谁的胜算大时,却就瞥见毛伯温嗯了一声,又见霍绾儿眉头紧皱,四方台上,戚继光更是惊讶满面,瞪着林叔夜,一脸的不解。

    “怎么了?”秦德威道。

    “真是糊涂棋!”毛伯温摇头道:“凰浦这个庄主,他这是中了蛊,还是失了心?在这节骨眼上与蜀军在边隅之地纠缠不清,有何作用?”

    林添财见外甥今天一直魂不守舍,又见高眉娘双眉越锁越紧,就知道局势定然不利,眼中不由得渗出泪来:“都怪我……都怪我!”他忽然转了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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