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对林叔夜今日的表现极其不满,但双方各处阵营,他也无法去干涉凰浦的“内政”,只是脸上神情大不以为然——他与毛伯温都是走一步算七步的人,所以在旁人还纠缠于眼前局部战场时,两人便已分别洞察到未来几步棋子可能形成的走向。
高眉娘忧心无解,沈女红一直没收到指示,便安心而缓慢地绣着,姚凌雪的速度却忽然间快了起来,再次结针,众人都等着看楚军如何落下第十三子时,谁知她却往后退了一步,跟着楚国的“灭将”上前,姚凌雪道:“我们宣战。”
这话出来,在场所有人无不精神一振!
这套斗绣沙盘毛伯温安排有宣战与攻城的设定,但自开局以来,四方斗了快两天了,几十颗兵棋都混在了一起,却是谁也没开战过,全部处于相持之中,到后来形成惯性,更是谁都不敢轻易开战,以至于姚凌雪这一声竟是这场沙盘兵棋的第一战!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就见楚国灭将飞速运针,在自家宙4的步兵棋、荒6的骑兵棋上同时各绣了一横,跟着在洪5的粤军的步兵棋上连绣三横——三伤就是灭亡了!
观众一看终于开打,心中都乐了,凰浦的人一时都喧闹起来,林小云急得跳脚叫道:“竟然打我们!搞他!咱们快搞回去!”
林叔夜本身就是外和顺内激烈的个性,受到攻击后应激地便传出指示,这时高眉娘恰好绣完第十二子,林小云马上就冲了上去宣战,按照林叔夜的指示,分别在日3、日4和荒5上各绣一横,又在荒4的楚军兵棋上连绣三横!
竖立起来的大棋盘上,便是荒4位置的黑棋被拿掉了,黎嫂辜三妹等刚刚为己方失棋而恼火,眼见转眼找回了场子,无不心头一畅。
却就听四方台上戚继光跳着指着林叔夜骂:“混账,混账!你做什么呢!”
林小云正高兴着呢,见到戚继光的反应都有些愕然,“你这小孩乱叫什么,我们又没吃你的子!”
“他不懂棋!”戚继光指着林叔夜:“你也不懂吗?”
众人只有极少数恍然大悟的,却更多的人是莫名其妙,阅兵台上兵部文书喝道:“吴国军师,不许喧哗!沙盘之上,决胜在即,不许再当众谈论兵机!”
戚继光被压了下去,憋屈到不行,
林叔夜被他一骂,忽然啊的一声大叫,看了看绣地沙盘上的局面,便知自己铸成了大错,捧着脑袋狂吼了起来,吼了一阵,整个人瘫痪在地。
林小云大惊:“庄主,你怎么了?”
林叔夜抱着头,只是叫着:“我果然还是不行,果然还是不行,我误了姑姑,我误了姑姑……”
“不可能赢了……不可能赢了……”
“就算斗绣场上没输,斗绣场外也已经输了……”
“我误了姑姑……我误了姑姑……”
姚凌雪宣战之后,笑吟吟的也不动手,
高眉娘皱着眉头暗自寻思,可她一直陷于征战本身,这沙盘兵棋又远比围棋复杂,一时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中立绣师已经拆掉了荒4、洪5上的两颗兵棋,这算是“清理战场”。
蜀国军师眼看楚蜀乱斗之后,粤国内部混乱不堪,楚国和吴国也莫名其妙地不动,不禁大喜:“天助我也!你们昨日手脚再快又有什么用?一打仗,辛辛苦苦绣好的兵棋转眼就拆了!”这时蜀国第九子也绣完了,便指示自家绣师,在荒4位置被清理出来后第一时间落了子,占据了这个要害位置。
戚继光原本低声嘟哝着,只是在暗骂林叔夜,忽然瞥见蜀国的行动,却哪里还来得及反应——再说他也没办法反应,因为他不可以直接干涉别国的决策。甚至要动用自家兵力去干涉也没办法——蜀国的军情隔着整个京师呢。
不料楚、吴、粤三家仍然不动!
于是华阳宗师绣完了荒4,又抢洪5。
就在这时姚凌雪也动了,华阳宗师的针才落在洪5上,她马上就抢绣日无——这已经是兵临蜀都城下了。
姚凌雪一下针,便有中立绣师上前,在荒6位置上的楚军兵棋上又绣了一横,以示脱离补给线一回合,受了一伤。
蜀国的军师虽微微吃了一惊却也并不太慌忙,攻城伤亡极大,楚军在蜀都城下只有一军是怎么都打不下的,自家大可先占洪5,然后再在日1或月无两个位置随便布置一支兵马,便可歼敌于城下。
不料刚才姚凌雪慢慢悠悠的,一绣日无却火力全开,华阳宗师才绣了一半,她竟然就已经完成,跟着又在月无上落了针!
她一落针,中立绣师又上前,在荒6位置上的楚军兵棋上又绣了一横,跟着施行拆绣以“清理战场”。
华阳宗师这才有些着急,紧赶慢赶将洪5上的第十一颗兵棋绣完,正想在日1上落棋阻击楚军,不料却被兵部吏员上前阻止。
“你们的兵力用完了。不能再动!”
“什么?”
蜀国军师愕然。
“四国各有十万兵马,也就是十个兵棋,你们已经用完了。”
华阳绣庄的人登时大哗!观众中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耸动了起来!
蜀国军师指着姚凌雪道:“但他们绣的可不止十个棋啊!”姚凌雪现在正绣的,可是第十四个棋子了。
吏员将图谱拿了出来,道:“依棋则,各家自有征兵限十万人,即为十个棋子,先入中原者,共得征兵十万,你蜀国入中原晚,只抢到了一万兵马,第三棋属于中原征兵,所以只能有十一颗棋子。楚国那边在中原抢了三万大军,所以能绣十三棋。”
“但现在也不止了啊!”
“他们有支军队灭了,那支都不是在中原征的兵马,所以能重新征兵。”
后知后觉的观众哗然之余,又复恍然。
毛伯温这才开口道:“这场沙盘推演,前期是看谁抢到的中原兵力多,谁有优势,后期则看谁手里留下的机动兵力多,谁有优势。”
秦德威看向戚继光和沈女红,也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动了!
霍绾儿道:“蜀国没棋可下了,而且他们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到国境意外,都城之下无兵可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国攻城。吴蜀两国还各有一棋可下,但这是最后的机动兵马,自然不可轻易用出去,如果用出去后不能扭转乾坤,那就大势去矣!”
秦德威道:“所以楚国做了这么多的动作,最后真正的目的,还是灭蜀?”
“不错!三家联手灭粤是假,背盟偷袭京师也是假,和粤国纠缠不休更是假,最终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将蜀国的兵力调开,然后一路奇兵袭灭蜀都!”霍绾儿望向四方台上林叔夜所在的位置,悠悠道:“但真要得手,前提是与蜀相邻的粤国应对失措,如果不是粤军军师今天犯尽兵家大忌,楚国的这一手根本不可能成功!”
四方台上,沈女红等着戚继光的指示,戚继光则看着林叔夜,吼道:“粤国的军师,你们就准备这么眼睁睁看着楚军把蜀都拿下吗?”
林叔夜仿佛全身精神都被抽空了,混乱无比:“现在……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戚继光恨得咬牙切齿,昨天林叔夜的表现其能力不在自己之下,按理说有他牵制楚军万难得逞,不料今天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昏招频出,一开始戚继光还以为林叔夜准备扮猪吃虎,直到最后那一手,简直就是给楚国送兵!若非有此误导,他焉能放任楚国从容布局?
此时灭蜀大势已成,吴军无论是攻京师还是灭楚都都已经来不及了,看看林叔夜烂泥般的模样,终于对他不再抱任何期待,对旁边的灭将祝柳娘道:“宣战吧,打宇四。”
林小云也拉着林叔夜,叫道:“庄主!军师!咱们也宣战吧!别让人看扁啊!”
“战……现在还能战哪里?”林叔夜只觉脑海一片混乱,再难理得清楚。
林小云叫高眉娘:“姑姑,怎么办!”
高眉娘沉吟着,却只是轻叹摇头。
林小云又急着要找父亲,想让他劝解表哥,结果台下也不见了父亲的踪影。
终于戚继光打下了宇4上的楚军,既破了楚国一处要害,又多得了一万中原大军,但没能来得及切断楚国的补给线,蜀都便被攻陷了。一国既破,斗绣暂停,要待亡国之绣棋拆完才重启。
毛伯温看看日晷,知今天已经不够时间重启了,便道:“鸣金吧!”说着便挥绣离开。那个凰浦绣庄的庄主为什么忽然之间心性大变他没兴趣知道,也没工夫去了解。
秦德威嘿嘿两声,也走了。
霍绾儿看着瘫坐在四方台上的林叔夜,犹豫了一下,看见高眉娘陪在他的身边,终归便没下去。
凰浦众人都上台来,围着自家庄主,要责备又不敢责备,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眼看这一场绣要输了的话,绣庄的御前大比也将到此为止,一时间无不失落。
康祥留在京师的绣师也都走了过来,看林叔夜此时的状态,却都流露出了几分不善与鄙夷。
沈女红上前与高眉娘相见,说道:“林庄主似乎染恙了,还是请医师看看为好。”
忽然一个声音从帐篷之中传了出来:“他是心病,无药可医的。”
在姚凌雪满是崇拜的目光中,一个男子从帐篷中走了出来,高眉娘瞳孔一阵收缩,林小云辜三妹像见了鬼一样,黄娘浑身发抖,叫道:“陈子峰!是你!你不是疯了么!”
陈子峰走到台上来,看着烂泥一般的林叔夜一眼,神色平静却又沉默无言。
高眉娘似乎便想到了什么,怒道:“你对他做了什么!”黄娘吃了一惊,自姑姑回来之后,她就从没见她发怒过,但黄娘随即想起,现在林叔夜的状态和陈子峰在广州发疯时何其相似,若说这不是陈子峰设计报复自己都难以相信的!
陈子峰轻轻一笑:“我能对他做什么?给他下毒不成?”
高眉娘知道在他这里绝难得到有益的答案,对林叔夜道:“扶起庄主,我们走!”
“慢着!”
此时林叔夜仿佛失了心志,凰浦所有人便都以高眉娘马首是瞻,齐齐望向她。
高眉娘斜睨道:“怎么?‘南山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我不是对你这么说的。”陈子峰对高眉娘柔声回应了一句,转身对康祥众绣师道:“给。”
他抛出了一封信,康祥为首的宗师打开一看,脸色一变,陈子峰笑道:“明白了?”
康祥的绣师们将信传阅了一遍,无奈来到高眉娘跟前,敛衽说道:“林庄主,高师傅,我们不能再留京帮忙了。”
高眉娘知她们必有难处,也不挽留,黎嫂、辜三妹等人眼看强援离去,一时更是内心惶惶。林小云早指着陈子峰怒喝:“一定是你对我们庄主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陈子峰也不否认,也不应答,只是冷冷留下了一句话:“他如今怎样,都是他应得的。毁我茂源,害死祖母,贪天之功,岂能无报?梁惠师会死,他会疯,那都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黄娘骇了一大跳,独手指着陈子峰:“你……你……是你!小惠也是你害死的!”
陈子峰的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你们还是快些回广东吧,北京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天子脚下的事,不是你们能掺和进来的。御前斗绣是会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