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真定府衙旁的早食小摊开了张,上了年纪的夫妇两就着锅里的热气开始忙碌起来,而在临街的那条凳子上,已经坐了个青衫的文士,正在小口小口地尝着北方特有的馎饦。
他原本曾在北方游历许久,后来南归待了许多年,倒是尤其怀恋这一口特殊的风味。
时间进了三月,春还未去夏还未来,但北方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热度,青衫文士吃得虽然慢,但额头也有了些汗迹,偶尔停下来舒气的时间里,他抬头看着经过重新修建、重新规划的城内情形,神情平静。
好像确实不适合作为龙兴之地。
真定虽然是大魏边境最大的城池之一,但比起繁华富庶的大城更像是个军事堡垒,一砖一瓦都透着股雨水冲刷不掉的血气,听说当初辽人破城后,为了朝这颗钉在边境百余年的钉子出气,有条理地对城内房屋设施进行毁坏拆除,连路面也砸得坑坑洼洼。
魏军收复真定之后,一边从各地接纳流民安置入城,一边对城池进行了重建,一年时间下来,也不过是勉强有了城池的模样,而且比起城防更注重的是民生,这就导致真定已经失去了原本作为直面辽人的桥头堡的作用,变成了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四不像。
真要是在这里登基,那也太埋汰了点。
青衫文士这般想着,一边放下了勺子,操持着摊子的汉子跑过来点头哈腰恭维一阵,搓了手才收起钱,目送着杨哲走进府衙,才对自家婆娘说道:
“要不说这位官老爷不一般呢,你看其他在府衙当差的,每天恨不得回家都把那身官衣穿上,再看这位,天天就是一件普通的青衫,还没个架子来照顾俺们的生意,说话又客气,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就你话多!赶紧滚过来帮忙!就你那鬼样子,也想搭上人家?犯了你娘的失心疯!”
汉子被骂得脑袋一缩,赶紧跑过去给自家悍妻打起下手,应付起随着日头升起而渐渐多起来的客人。
而青衫文士也已经跨过了府衙的门槛,温和而礼貌地朝着几位同僚点头致意。
蜀地的叛乱平息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顾怀处理的政务都是青衫文士在打下手,先是立功,然后主动投靠,再加上才能过人,甚至不需要什么像样的对话,青衫文士就拿到了顾怀的一封手书,在顾怀去江南的时候,提前北上来到了真定。
事实证明顾怀的那位先生很尊重自己学生的意见,看完那封褒奖之词快溢出来的手书之后,卢何便让青衫文士进入了府衙,任职起了品秩不高但事务颇多的位置。
这自然是存了一番考校的心思,而青衫文士也给出了一份堪称完美的答卷,在幕府的主要框架里,已然成了紧要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很温和,很谦逊,极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君子之交下,这几个月来,青衫文士在河北幕府里简直如鱼得水,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
果然金子在哪儿都是会发光的--只可惜青衫文士不是金子,而是过江龙。
一个主导过白莲叛乱和蜀地割据的厉害人物,跑来幕府里老老实实当官,不出色才是真的奇怪了。
然而这也能说明卢何的老辣,看过太多世事的老人总是敏锐的,顾怀的手书上,并没有认真介绍青衫文士杨哲的来历--因为连他也查得不是太清楚,只是因为杨哲拨乱反正有功,再加上才干确实过人,在前任蜀王过世之后,帮助顾怀稳定了蜀地,这才被他挖来了北境。
所以卢何并没有刻意打压,不过却始终没有让杨哲威胁到幕府的稳定。
果然权力的斗争这种事情,还是老狐狸更有心得,如果幕府里没有卢何,想必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自己就能在百废待兴的北境里占据极为重要的一席之地开始布局,甚至能影响到那位年轻藩王的决定--杨哲一边走向自己所在的衙门,一边平静地想道。
而这也恰恰说明了顾怀身上的天命,试想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怎么才能在短短几年内,先是搭上当朝首辅情同父子,然后又与皇帝成为至交,裂土封疆之后,更是有卢何这种老辣敏锐的政治家来替其处理政务,消除隐患,纵观顾怀踏入朝堂后的一举一动,不得不说这三人的存在才是他能走到今日的根本。
至于现在?形势已成,鱼跃龙门川入大海,也就只差那最后一点了,再有这样的人是锦上添花,就算没有,也不过是多走两步而已。
所以杨哲并不急,换句话说,他准备再看看。
一个让自己彻底走入权力中心,展现价值的机会。
只是可惜啊,京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不在,如果他在,就算最后不能布局逼得顾怀只能踏出那一步,也能让朝廷和北境之间的隔阂再大一点--顾怀带走年幼天子这一步棋确实很妙,但却少了那种把朝廷诸公架在油锅上的味道,这天下大势明明有乱世来临的兆头,却只能像是锅中闷油一样隐而不炸,实在让人难受。
杨哲坐到自己的位置,开始处理公务,他做事极有条理,且能远超寻常棋手看到三步开外,这些幕府中的普通政务自然难不倒他,只消片刻,便已经将一些下面官吏处理不了的事情挂上意见送去复核,只是他刚刚端起茶杯,一道佩刀着甲的身影却走了进来,视线扫了几下之后,便径直走到了他身前。
“杨主簿?”
“是在下,”杨哲放下茶杯,“何事?”
“王爷有请。”
杨哲眉头一挑。
在旁人或艳羡或疑惑的目光中,他站起身,青衫飘摇,跟着那亲卫转入府衙后堂,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坐在桌后的顾怀,以及站在一旁脸上隐隐有些激动红晕的年轻亲卫。
以及那站在顾怀身后,脖颈上缠绕纱巾的美丽女子。
只是一瞬间,杨哲的脑海里自然就生出些判断,他游历过许多地方,一眼看出那年轻亲卫的面貌不是魏人,也不是辽人,倒像是在东海见过的那些蛮人;而那女子,站的位置也很有意思,看气质似乎是大族出身,不像侍女,但这般近的距离,也许是顾怀的红颜知己?可顾怀批阅折子的动作又透着些防备...
“下官杨哲,拜见王爷。”
“蜀地一别,已经好几个月了,”顾怀放下笔,笑道,“听说你的确来了北境,我很开心,听卢老说,你做出了许多功绩,如今的位置实在是低了点,可不要觉得委屈。”
“王爷言重了,下官只看到了北境在王爷治下的勃勃生机,能有幸参与进来,亲眼见到大魏蒸蒸日上,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委屈。”
顾怀失笑摇头,好歹在蜀地也一起共事了一段时间,所以也就不怎么生疏,只是用手指点道:“太会说话,就是人精了。”
“不知王爷唤下官来...”
“一件,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事。”
顾怀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说道:“之前在蜀地闲谈时,听说你曾去过极北之地,那有没有去过东海白山黑水?”
青衫文士沉吟片刻:“去过白山,但没到过黑水,王爷真是见识渊博,大魏偏居南方,许多人都未曾听过这两个地名。”
“有没有见过东海女真人?”
“有过接触,”杨哲心思一动,看向那年轻亲卫,“这位难道是...”
“他的确是女真人,甚至还是女真最大的部落,完颜部族长的次子。”
顾怀平静开口:“当初魏辽黄河一战之后,辽国败退,短时间内无力南侵,便集结了国境内许多部族的族兵袭扰边境,他是在那时候被俘的,原本应该发作奴隶死在魏境,可他的胆子很大,提出了一个让我不得不考虑的想法。”
青衫文士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丝脉络,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和紧张--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实在是少见到了极点。
“如今盘踞在东海长白山一带的女真人,无论是迁徙出山改为部族形式存在的族人,还是依旧在山中渔猎的山民,加起来快过了十万,”顾怀说,“十万人中,完颜部独占三成,前些日子我收到北边送回来的消息,完颜部族长刚刚咽气,他的大儿子--也就是你眼前这个少年的大哥,继承了族长的位置。”
顾怀负在身后的手指捻动,轻声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让女真彻底统一,在大魏的扶持下独立建国,然后从背后捅辽人一刀的机会。”
他走到完颜阿骨打身前,看着这个跟随自己走过大魏京城,西北西南,乃至江南的亲卫,看着他比当初的稚嫩多出几分沉稳老练的模样,笑道:“嗯,那是比较高深的说法,换句话说,我就是想帮他争一争...家产。”
青衫文士叹息一声,平静道:“想必王爷还缺一个人,一个能帮他出谋划策、统一女真的人。”
“的确。”
顾怀转过身,看向他:“那么,你是不是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