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铃一愣,她并没有弄清楚父皇话语里的意思。
等她想要从燕王眼神之中看个分明时,眼前的帝王眼神里中唯有数不尽的宠溺与疼爱。
就像是寻常人家里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这在帝王家中少有的温情,除了朱铃外,从来没有其他皇子能在燕王身上感受过。
这位将整个大燕江山从内忧外患中拯救出来,稳坐在王座上数十年之久,历经沧桑故事的王者,即便身患重疾,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威严庄重的模样。
唯有在朱铃和她娘的面前,才会有这般平易近人的神色。
他抬起满是皱褶的手,轻轻替朱铃撩起落在鬓边的发丝,语气轻柔得像是担心吓到她一样。
“小铃铛,你想不想要坐上那把椅子?”
燕王的短短的数个字组成的话语在朱铃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燕王,看见了他眼神里的笃定,不由得咽了一口气。
这绝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会做出的决定,纵观大燕历史向前推进千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可以当政的女帝。
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能够像是朱铃,韩幼晴这般潇洒自在的女性已经算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大多数的女子如今早已嫁作人妇,在家中相夫教子,每日操持家务,计较着日日夜夜的吃穿用度。
就连能够进入书院里念书的女子都是少数,即便是平川公范家这般豪门大族,也不过是为范萌萌在家中开设了一个私学,请来了几位私塾先生授课,教授的也不过是些简单的史书典籍,琴棋书画。
更多的反而是女红等陶冶情操的东西。
朱铃完全没有想到燕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犹豫了片刻,佯装俏皮的样子说道:“可我已经坐过了啊,父皇您忘记了?我七岁那年死活要去那张椅子上坐,还是你把我放在上面的,那椅子就是大了一些,硬邦邦的坐着可一点都不舒服,咯得屁股疼!”
燕王笑了起来:“别装模作样的混淆过去,以你和你娘一样的机灵劲,能不知道朕说的是什么?”
人就是这样,对于自己真心亲近喜爱的人,这样试图佯装充楞,蒙混过关的表现反而成了机灵的表现,可若是将同样的事情放在大皇子几人身上,恐怕就成了另一种说辞。
见朱铃沉默不语,燕王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大燕之前从未有过女子监国的例子,以前虽然是朕有意放纵老大,可将来是否会将你拽入泥潭之中,父皇实在难以预料,朕这辈子自觉行事无愧天下,就连自己这条性命,也可以用来成全未来大燕百年国运,可唯独对你,朕是实在放心不下,生怕老大执掌一国之后,让你受到伤害。”
朱铃有些愕然,不知为何燕王会有此想法。
她身为一个女子,虽然贵为长公主,可却威胁不到朱钊登上龙椅,怎么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可倏然一想,突然意识到燕王所说何事。
前两年她将要成年时,曾有数国使节进京,以两国邦交或互不相犯的条件为由,求娶她。
当时数国使节进京的马车阵仗之大,引起了整个燕京的轰动,就连南方蛮国和北方部族之主也有人进京。
那时候全燕京的女子都羡慕极了朱铃,觉得她能被各国帝王相中,一定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朱铃曾经记得,那时候的燕王脸色铁青,不顾群臣劝诫,将那些商议议亲的使节统统赶出了燕京。
这位一辈子都在为了国家舍弃了许多的帝王第一次拒绝了那些有利于大燕的条件,甚至不惜拖着病躯,咆哮群臣,直言自己的女儿朱铃宁可嫁给个心仪的平凡人,他供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当做筹码卖了。
甚至为了此事,还在南疆多次发生了战事,直到一年前才渐渐平息。
燕王看到朱铃若有所思的模样,说道:“父皇在这宫中待了一辈子,怎么会不知道这天底下所有女人争破了脑袋都想挤进来的后宫其实就是一个困住鸟儿翅膀的囚笼,你这样的性子,若是去当了和亲公主,怕是我死了都得在棺材里担惊受怕,走得远了我想托梦去看看你怕是都不行,但老大可不会像朕这样宠着你,他若是当了皇帝,为了南方太平,定然会将你当做筹码嫁出去,就算他如今还没有当上皇帝,你府里那几个内应也能看出他对你多有想法,你说父皇能放心得下?唯独有一个法子,能够让朕放心。”
燕王如此言明关心,可见护雏心切,言语之中也多有诱导试探之意。
而他说的法子,朱铃自然心知肚明。
可朱铃却没有接过话茬,而是眉头一皱,娇嗔道:“父皇不许说死字。”
这番法子在朱铃看来,其实并不可取,她身为女子,先不说单凭一纸诏书,如何能够把持朝政的群臣支持,单说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能够延绵大燕江山,就还是两说,自然不敢轻易答应下来。
“哼,生老病死本就是事物兴衰规律,父皇自然也一样,待我死后地里一埋,又与寻常枯骨有何异处?如今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和江山社稷。”
见朱铃依旧不愿深谈此事,燕王也无可奈何,只能说道:“罢了,既然你不愿意,父皇也不会勉强你,到时候朕想想别的法子护住你便是。”
父女两人有意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谈了一些近日的事情后,朱铃见燕王体力渐渐不支,眼睛开始昏昏沉沉,几次说话都没有应答,怕是睡着了过去,便起身替燕王盖上了一张薄毯后,轻声告退离开。
待朱铃离去,燕王又睁开了眼睛,像是强忍了许久似的,费力地咳了起来。
书房的书柜移开,一位身着华服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人急急忙忙从其中藏着的暗房里奔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递给燕王。
燕王干服下药丸,神色渐渐好转,抬起头来看向那中年男人,说道:“铃儿她果然不愿意。”
那中年男人苦笑一声,说道:“铃儿是我这个当舅舅的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小就没有野心,和范丙那混球撒野惯了,陛下陡然和她说出这般惊骇世俗的想法,她能愿意才见鬼了。”
这个男人赫然便是几日前曾秘密入宫见圣的平川公范斯择。
燕王闭上了眼睛,悠悠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斯择啊,朕也没有办法啊,四年前那件事情越查越是触目惊心,姬家连皇后和朕都敢下手,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铃儿那里,这般狼子野心,朕忍了整整四年!”
燕王越说,语气越是狠厉,与先前面对朱铃时那般慈祥温和的态度判若两人,吐露出来的话语内容更是令人咋舌,与朱铃所说时更是有着甚多差异。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几个总是说让朕再忍忍,可朕要忍到什么时候?朕可以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我大燕百年兴盛而死,换一个更好的上来坐那张椅子!可朱钊他是更好的选择吗?那样的行事作风,再加上姬家在旁辅佐,真能给我大燕延续百年盛世吗?朕说的话怕是连铃儿都骗不过去,难道还能骗到你我?难道朕真的没得选了,只能让老二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才继承我大燕江山,把朕辛辛苦苦稳固的江山再送出去?”
范斯择苦笑一声,说道:“陛下何必动怒,您不是说好了今日不过是试探铃儿口风,为后续计划做足准备吗?”
燕王恍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道:“是了,是朕失态了,只是想到姬家所作所为,朕就恨不得把他们满门抄斩,可偏生还得当着铃儿的面假装并不知情,实在让朕憋得难受。”
范斯择说道:“陛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铃儿一直都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有些事情您现在亲口告诉她,也并不能让她当场做出我们想要的决定,反而知道得越多,对她越是不利,唯有等她自己慢慢察觉真相的过程中,步入局中,才能顺理成章的得到您想要的结果,这不都是咱们早就预料到的么?”
“呵,布局布局,朕为这大燕下了一辈子棋,布了一辈子局,到头来还要用一条命来布这最后的局,只是可惜了这大燕天下黎民百姓,未来数年怕是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