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间,木下弥右卫门取了一把短腰刀回来,与在仓库角落生锈的刀不同,这把刀是放在袋子里的。
“日吉,这是你的了,想要的话,就随时来拿吧。”
“啊?我的?
“但是,现在的你还差得远呢,现在你不要带这把刀,带的话也只会让人笑话,早点儿成为带着这刀也不会被人笑话的人,知道吗?快些成为那样的人!”
“这把刀是你祖父打造的。”弥右卫门眯着眼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祖父曾是普通的百姓,从白手起家发迹,想有一番作为时,请刀匠打造的,那时,木下家还有家谱,可是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了。你祖父也在起事前,遭到领主袭击,战死了。”
日后,藤吉郎自称“日轮之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木下家的家谱,确实存在很多疑团,从父亲字里行间的回忆,还是依稀能看到木下家的血脉,并不一般,至少也是能引得一方领主极度忌惮的强大武家。
极有可能并不比德川家康的家境差!
“这样的人,我小时候常常见到,在这乱世已习以为常了。”弥右卫门低语道。
不知何时,隔壁的房间点起了灯,这房间因为有炉火所以很亮。
日吉丸一边看着红色的火苗,一边听着父亲的话。
弥右卫门不管日吉是否听得懂,继续说着,因为这些话既不能跟妻子说,也不能跟是女孩子的阿友说。
“木下家的家谱要是还在的话,你也许能更容易懂,要是家谱没烧……但我们有活生生的家谱,就是这个。”弥右卫门摸着手腕处的青色血管,这家谱就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脉。
日吉丸点点头,然后自己攥住手腕,清楚地看到自己也有青色的血管,没有比这更确实的、而且还有生命力的家谱了。
“你祖父之前,虽然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先祖,但我们的祖先中有一些伟大的人是肯定的。可能有武士,也有学者,甚至有在京畿任职的公家……这些人的血一直传承着,你也从我这里继承了这血。”
“…是!”(嗨伊!)日吉又点点头。
“但是,我没什么作为,甚至还像现在这样成了废了的病人。所以,日吉,你一定要有所作为。”
日吉丸睁圆了眼睛问道:“有作为?到底什么样的人是有作为的人呢?”
“那倒没有什么定规……至少,成为剑道有成的武士的话,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带着祖父的遗物——这把短刀,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日吉丸好像觉得很困惑,沉默着没有说话,脸上更是没什么自信的表情,躲避着父亲的眼睛。
“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还是太勉强了。”看了日吉的举动,弥右卫门想道。
“或许不是血统的问题,果然还是要看境遇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日吉丸的母亲准备了饭菜,站在一角等着丈夫说完话。
不过,她的想法和弥右卫门的想法是相反的,她对鼓励孩子成为武士、成为有作为的人的丈夫是有恨意的。
同时她心里暗自想:对这样的孩子,净说些不可能的话。日吉呀,你父亲的人生是有遗憾的,所以才说些那样的话,可不要连你也变成那样。愚钝的人就愚钝地活着吧,像普通百姓那样认真工作,种田卖菜就好。
她心里充满了对孩子未来的祈祷。
平凡的母亲,总是盼望自己儿女平安就是最好的,真正去拼个出人头地,反倒让她们一天不得安生。
“好了,吃晚饭吧,日吉和阿友都过来吧。”彼时的时代,还是很注重位次尊卑观念的,男权更是绝对的主导地位,她以孩子们的父亲为中心,在炉旁摆下了碗筷。
“吃饭。”
与以往一样,弥右卫门每次看到寡淡的稗子粥锅都会显得很落寞。这是作为父亲想要满足妻子儿女的需求而不能的自责,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是,日吉和阿友单是一碗稗子粥也会喝得很香,小脸喝得红红的,没觉得贫穷,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不知道比这更富贵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吧。
孩子们走后,阿仲悄悄跟丈夫说道:“我根本不知道应该给你放多少药啊,日吉是个孩子,你就不应该给他看刀,给他讲先祖的事什么的。”
木下弥右卫门保持沉默。
不久之后,这个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翌年,即天文十三年一月二日,弥右卫门病故了。
日吉丸才八岁幼年,就第一次遇到生死离别。
看到父亲的遗容,他并没有哭,仍然活蹦乱跳。
一周年忌日过后,第二年的九月时,日吉九岁的秋天,在这宅子里,人们又聚集在一起,捣年糕,喝酒,唱歌,直至深夜。
“日吉,今天晚上的那个大人是要成为你新父亲的人,他是你父亲弥右卫门的朋友,同样在织田家的同朋众筑阿弥。知道吗,这个父亲你也要孝顺哦。”亲戚中的一个人说道。
日吉吃着年糕,往里边偷窥着。和平时不同,母亲化着漂亮的妆,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并排一起俯着首。
又是一个夏天,玉米杆长高了。
日吉和村里的顽童们每天都光着屁股在庄内川游泳,在田里捉赤蛙吃,赤蛙的肉是高丽蜂的蜜袋所不能比的。
自从拿来当治惊风的药给他吃过后,他便尝到了甜头,但对他来说,像这样恣意玩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猴子,猴子。”有人来找他了,是继父筑阿弥。
弥右卫门死后,入赘到这家的筑阿弥很勤劳,不到一年的时间,家计有了很大改善,忍饥挨饿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但相对地,只要日吉丸在家,从早到晚他都要帮忙做事,要是有一点儿怠慢或者想搞恶作剧,筑阿弥的大手立刻就毫不客气地往日吉的脸上招呼,日吉烦得不行。
比起工作,他更想能逃离继父的看管,每天筑阿弥都要午睡,日吉丸便乘机跑出去。但是很快,筑阿弥便出现在田地里、堤坝上“猴子,我家的猴小子跑哪儿去了”地叫着来找他。
日吉丸则不管不顾地躲进玉米地里。
筑阿弥找烦了,漫不经心地回去后,日吉丸就跳出来欢呼,不管晚上回去吃不吃得到晚饭,会被惩罚什么的,那时没什么理智,只想着疯玩。
可是今天则不同,筑阿弥喊着“臭小子”在玉米地里到处找时,神情恐怖。
“这家伙不走啊。”日吉这么想着就越过堤岸,藏到河岸那边去了。
於福一个人在堤岸上站着,即使是夏天,於福也整齐地穿着衣服,不下水游泳,也不吃赤蛙,主打一个老实本分。
筑阿弥看见了於福问道:“呀!这不是瓷器店的少爷吗?不知我家的猴子,藏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於福摇了几下头说道。
“你说谎的话,我去你家时会告诉你家老爷的。”筑阿弥威胁道。
胆小的於福立刻变了脸色,指着一艘船说:“他藏在那艘船里了,席子下面呢。”
岸边有一艘被拉上岸的小船。筑阿弥接近那船时,日吉丸像河童水鬼一样跳了出来。
“哎呀,这家伙!”
筑阿弥把跳起来的日吉丸撞倒,被撞的七荤八素的日吉丸被河岸上的石头磕了嘴唇,牙出血了。
“疼死了!”
“这是你应得的。”
“我错了,我错了!”
“猴崽子,今天一定要好好儿教训你。”打了日吉丸头两三下后,筑阿弥就用比日吉丸大几倍的力气吊着他往家走去。
筑阿弥总是“猴子猴子”地叫,听起来好像是恨日吉丸似的,但其实筑阿弥并不恨他。由于急着改善贫穷的生活,筑阿弥对别人都很急躁,对日吉顽皮撒泼的性格也很强硬地加以改变。
“已经十岁了,你这个野小子,你这个家伙!”
筑阿弥回到家后,又打了日吉两三拳。
日吉的母亲阿仲要是劝阻的话,他就大声怒喝:“都是因为你宠着,才成这个样子。”
要是姐姐智子一起哭的话,他就说:“哭什么?我打他是为了这任性撒泼的猴子好,所以我才费事管他。”说着又打。
刚开始时,日吉丸每次被打时,都抱着头道歉,后来就“什么呀,什么呀,明明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还摆出一副父亲的嘴脸,装作父亲的架势……我,我的真的父亲……早就……”像说胡话似的哭骂。
“这是,这是说什么呢?”他的母亲,面色发青,捂住他的嘴说。
“这早熟的家伙!”筑阿弥异常愤怒。他这次没放过日吉丸,把他扔在后面的仓库里,吩咐不准给日吉饭吃。
一直到天黑,都能听得到日吉在仓库里的叫骂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笨蛋!蠢货!…....大家都聋了吗?不放我出去的话,我就放火了!”他一直叫嚷着哭,直到半夜才哭着睡了。
突然他耳边响起“日吉,日吉啊”的叫声。
梦见故去父亲的日吉似醒非醒地叫了声“父亲”,看清眼前的人时,发现是母亲阿仲,母亲递给他背着筑阿弥拿来的食物。
“给,吃吧,然后乖乖待到早上,早上给你父亲道个歉。”
日吉丸摇摇头钻进母亲怀里。
“阿母骗人,骗人,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是死了吗?”
“你看你,你怎么又说这种话?你呀,怎么就不听话呢?我平时明明都告诉过你的……”
母亲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裂般地疼,但日吉丸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颤抖着身体哭泣。
天亮了,因为日吉丸,筑阿弥早上就开始对着妻子怒喝。
“趁我不注意,半夜的时候给他送饭了吧,你这种愚蠢的母亲,什么时候能让他转性。阿智,今天你也不准去仓库附近。”夫妇吵了小半天,然后,日吉丸的母亲一个人哭着出去了,不知去了何处。
太阳西沉时,她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光明寺的一个大和尚。
“你去哪儿了?”筑阿弥坐在在外边干活儿的阿友对面的席子上,沉着脸问道。
“筑阿弥大人,今天见到您夫人,她说是想让贵公子到寺庙中做小沙弥,您同意吗?”光明寺的和尚说道。
筑阿弥没说话,他看向妻子,阿仲在后门外,两手捂着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