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未及冠,美姿容,有风仪,神武果毅,乡人皆称颂,或谓有祖淑之风,称少神君,平舆许子将歎曰:凤栖颍阴,有圣德才,出则天下大安寧。
——《魏书》·卷一·本纪第一·太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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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六年,春。
在前往颍阴县城的官道上,一辆辎车在数名骑马持剑奴仆的护卫中不急不缓地行驶着。
“停下。”
车内传来一句男声,御者闻言立刻停下马车。
一名佩剑裹帻的黑衣青年走下辎车,呼吸着官道两旁微风吹来的粟的清香,心情颇为舒畅:
“再有十余里便是颍阴了吧。”
此君姓陈名宫,字公台,东郡人士。
此次他从东郡前往颍阴是为了游学。
东汉之时,游学之风盛行,盖因此时经典散佚,知识零碎,想要求知必须往名士大儒处学习经传。
兼且汉末流行臧否人物,想要获得更高的名望,被举为孝廉,也必须通过游学、交际来打响自己的名声,最次也得让其他名士知道有你这号人物。
而若说雒阳是天下之中,汝颍则是汉帝国文化中心。
不说汝南,光看颍川的世家大族便可知一二。
颍川荀氏自神君荀淑起,下有八龙,又有“王佐之才”荀彧。
除荀氏外,又有阳翟辛氏、郭氏、定陵杜氏、长社钟氏等等。
名士如云,豪杰如雨。
故而陈宫将游学的目的地之一放在颍川自然毫不奇怪。
听了陈宫的感叹,一名骑奴张望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建筑说道:“郎君,前面似是一亭舍。”
汉家十里一亭。
这里的亭舍,便是亭长居住办公的所在。
陈宫微笑,“既然见此亭舍,便去歇一歇,顺便打探下颍阴的豪桀志士。”
虽然亭舍是亭长办公之处,但实际上它也供人歇息过夜。
若是官吏自不用说,便是普通旅人只要出的起钱也可以在亭舍里住下。
一行人刚到亭舍前,在亭前晒着太阳的老亭卒便惊的起身,他见陈宫等人皆骑马配刀剑,一副豪族作派,连忙上前见礼道:“贵人可是要在本亭休憩?”
陈宫温和道:“不敢称贵人,我乃兖州人士,来颍阴游学,刚好见此地有亭舍,打算在此稍作休息,另外询问下颍阴的风俗人情。”
老亭卒见陈宫颇为有礼,暗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贵人请入亭稍坐,小人去禀告亭长,他是颍阴县人,想来对这些颇为了解。”
陈宫点头,带着一众奴仆入亭,在院中桑树下铺席而坐。
没过多久,一名四十上下,头裹赤帻、腰间佩刀的中年男人从内屋走了出来。
他一见陈宫便施礼,礼数甚为周到,显然不愿意得罪这位从兖州远道而来的豪族士人。
两人稍作交流后,亭长便应陈宫的请,为他介绍起了颍阴县的豪桀名士。
“若说我县名族,当然是荀刘二氏,刘氏乃宗室,无需多言,而荀氏乃先贤荀况(荀子)后人,至今数百年,名声卓著。
又自荀朗陵(荀淑,曾为朗陵侯相)后,八龙并起,如今又有辅之、文若、公达等俊秀,实为国家名族。”
陈宫说道:“荀文若王佐之才,荀公达十三岁辨识奸人,我都知晓,唯有荀辅之的故事我不甚了解,可否请君细说。”
口中虽说对荀辅之不甚了解,实际上陈宫早就听闻荀辅之的大名了。
荀辅之名棐(fěi),为荀爽二子,平舆许劭夸赞他“有圣德才,出则天下大安寧”。
因为这句评语,荀棐的声名早就传遍天下了,陈宫这一路走来也经常听闻荀棐的故事。
可是这些故事多是零零散散的,且不乏有人夸大其词或是瞎编,所以陈宫对荀棐总是犹如雾里看花,观不真切。
而现在临近颍阴县,亭长又是颍阴本地人,终于可以通过他了解到荀棐的真实事迹了。
亭长感叹道:“荀辅之,名不下父祖,才更有过之,关于荀君的故事太多了,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亭长想了想,说道:“荀君十五岁的时候,二龙先生(荀绲)召诸子侄辩经,荀君为冠,仲豫(荀悦)次之,文若再次。
而后二龙先生问询诸人的志向,荀仲豫答著书撰史、名传后世,荀文若答上匡天子、下兴乡族,荀公达答报国安民、一展才学。
唯荀辅之答我无远志,唯愿见生民安乐,如此而已,二龙先生异之,问他竟不欲既富且贵吗。”
说到这里,亭长停了下来,看向陈宫,道:“陈君可知荀辅之如何回答的?”
陈宫语气唏嘘:“这我早有耳闻,荀君答道,富贵于我何加焉,二龙先生再问,荀君便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陈宫以手拍剑,慨然道:“三代以来的贤人莫过于此了吧!”
亭长亦是深有感触,道:“除此之外,荀君在农事上亦有建树,陈君入我颍川后,可在田垄处见过耙(bà)?”
陈宫回忆了下,“可是那个数尺长的条木组成的农具?”
亭长点头道:“光和三年,天有大旱,荀君怜农人辛苦却粟麦难活,故造此物,称先耕后耙再耱,可松土保湿,对抗旱有极大益处。”
豫州气候干燥,降雨多集中在七、八、九月,春夏少雨,农人耕种时最紧要的事情往往就是抗旱。
“乡人初不信,后用之,赞不绝口,言道再劳地熟,旱亦保泽。如今整个颍川郡都用上了此物。”
亭长紧接着道:“除耙外,荀君还改造了犁,新犁名为曲辕犁,比以前的直犁好用太多,可深耕也可浅耕,效用倍之,乡人甚爱,故称之为荀君犁。”
陈宫分外惊奇道:“我实不知荀君竟还有此能!”
亭长见他惊讶,与有荣焉地笑道:“荀君不仅才华超世,德行亦高。
前几年大疫、大旱,外郡和本郡的流民众多,有枯槁者奔至本县,荀君见之不忍,便立养济园,收容数百老弱,青壮则施以粟麦,活人众多。”
陈宫钦佩之余又奇道:“我听闻荀氏向来清贫,荀君如何养得起这么多人?”
这里的清贫当然不是说穷,而是荀氏以经书传家,不像一些豪强大族那般占地众多、奴仆成群、钱财山积。
亭长说道:“陈君难道不知颍阴纸吗?”
陈宫恍然大悟,扶额道:“是我糊涂了。”
这年月士人著书写信多是用简帛,纸虽然发明出来了,但是由于质量差、产量低,所以用的很少。
而荀棐进一步改良了纸,使得纸质地紧密、洁白光滑,很快便受到了士人们的喜爱。
当然他有意控制着纸的产量,所得钱财也不用在奢靡的生活上,免得遭人所妒。
其实他是过于小心了,因为再过几年,就会有一个叫做左伯的人发明出优质的纸,世称左伯纸。
名士蔡邕写文章便是“用张艺笔、左伯纸”,唐朝李峤还特地以诗句记之,即“妙迹蔡侯施,芳名左伯驰”。
时间若水流逝。
当陈宫告别亭长,走出亭舍之时,他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不由深深感慨道:“荀君,真神凤!圣哉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