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之时,橘黄色的云气被高风一吹,散作绸丝,似水。
这时文太守终于忙完了公务,他在数名郡吏的簇拥下入了宴会,安坐在上首。
他吩咐一声,宴会正式开始,奴仆侍婢们为众人奉上晚食,鸭、鹅、羊、鹿肉不一而足,兼且颍川境内有颍水,故宴中又有鱼鳖蟹虾等河鲜。
除了这些,仆婢们还为众人奉上了茶和蜂蜜水。
是的,就是路中悍鬼袁公路最喜欢的那个蜂蜜水。
就过晚食后,文太守让年轻人随兴玩耍,不要拘束,自己则与各族家长交谈时事。
几个“老家伙”们凑在一起谈论着国事、名士,偶尔看向宴中某位年轻士子,不时点评一番。
荀彧也被荀绲打发到了一边,便跟着荀棐一起看钟繇写字。
钟繇自幼喜欢书法,平素也很勤恳,兴致一来就喜欢写字,不拘场合。
且宴上写文记事本就是风雅之事,故钟繇饮酒过后,当即令人拿来“颍阴纸”和笔墨,准备记下今日宴会群才汇聚的盛景。
荀棐和荀彧站在钟繇的身后,看着他写的隶书,皆低声赞叹不已。
钟繇一文写完,脸上带着笑容,询问两人道:“不知辅之、文若观我此文如何?”
荀彧刚才已经看完了钟繇所书写的内容,赞道:“情真意切,景物动人,佳作也。”
相比起内容,荀棐更关注钟繇的书法,他颔首叹道:
“君之隶书,点如山颓,滴如雨骤,纤如丝毫,轻如云雾,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灿灿分明矣!”
荀棐以前只知钟繇是楷书之祖,没想到他的隶书亦是如此之绝,观之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钟繇听了荀棐的评语,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嘴角,连道:“辅之过誉了,过誉了。”
后又道:“许是因为今日饮了酒,用笔之时轻松自然,故此乃天成之作。”
说完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复指着纸道:“我得意之作也!”
荀棐荀彧两人见状亦是一笑,等走远了些,荀彧笑言道:“元常痴情书法,可谓痴人也。”
荀棐评价道:“痴情其中,方得真味,假以时日,元常必为书道宗师。”
荀彧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抬眼望去,乃一榆树下陈群和杜袭二人正在奕棋,陈群稍胜一筹,故欢笑。
荀彧说道:“长文向来善奕,子绪不是他的敌手。”
长文是陈群的字,子绪即杜袭。
荀棐和荀彧走到陈群两人身边,看着杜袭一副略带懊恼的神情,荀棐不由笑道:
“班大夫(班固)有言,奕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这么看来,长文于谋略一道上稍胜子绪啊。”
几人都是好友,自是开得起玩笑,陈群乐道:“子绪啊子绪,你觉得班大夫说的对吗?”
杜袭哼哼了一声,看着荀棐说道:“辅之,莫要讽我了,你来与长文对奕,我且看看你的本事。”
陈群兴奋道:“未曾听闻过辅之精于此道,难道是暗藏手段,来,快快与我对弈!”
荀彧也含笑看着荀棐,在他印象里,和他一起长大的荀棐似乎向来对奕棋不感兴趣,棋力也不高,这下碰到陈群,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荀棐知他们促狭之意,心思一转,问道:“你们可知我为何从不与旁人奕棋吗?”
“为何?”
荀棐负手,“自是因为我棋力甚高,不愿欺负旁人。”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倏忽,陈群捧腹大笑,荀彧、杜袭皆莞尔。
杜袭说道:“从来只听闻荀辅之仁孝勇义,却未曾听说还会讲戏言大话啊。”
陈群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用袖子擦拭一边道:“辅之,既然你说自己极为善奕,便与我对弈一局,我好领教一番。”
此时宴会中的士子们也都被陈群的笑声吸引,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荀棐见他们不信,于是道:“奕棋就不必了,实在是我已心中有棋,不到这个境界的人与我对弈皆是必输。”
陈群愣了一下,问道:“何谓心中有棋?”
荀棐蹲下身,抬袖一拂,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扫落,而后在陈群等人的茫然中说道:“我一见棋,便心中有棋,此棋魂入魄也。”
陈群、杜袭:……?
在场众人更加茫然,辛毗侧身对荀攸道:“公达知棋魂何意吗?”
荀攸摇头道:“从未听闻。”
连身为荀棐亲族的荀攸都不知道什么是棋魂,其他人更加好奇了。
荀棐微笑,随后俯身将被他扫落的棋子一枚枚拾起,复归原位。
陈群、杜袭二人见到此景,眼睛越瞪越大,等到荀棐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陈群见此时棋盘上的形势和之前一模一样,顿时惊道:“辅之真神人,可否教我这棋魂之术?”
杜袭亦钦佩道:“辅之棋术高绝,闻所未闻!”
士子们也惊讶万分,纷纷议论起了何为棋魂,只荀彧笑而不语。
坐在上首的文太守见状,好奇地问荀绲道:“辅之这棋魂之术可是君教的?”
荀绲捻须,无奈道:“此非棋魂之术,实为过目不忘。”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
陈群愣了愣,跳起身叫道:“辅之戏我!”
荀棐大笑,众人亦是大笑。
笑过之后,在场诸人都佩服起荀棐的本事来。
文太守见夜宴如此欢愉,心中高兴,说道:“辅之才干惊人,我欲赏之,不知你可有所求?”
文太守曾举荀棐为孝廉,又是一郡太守,位高权重,荀棐收敛笑容,执礼甚恭道:“棐不爱衣食美人,但正有一事相求府君。”
“哦?辅之尽可道来。”
文太守坐直身子,神色郑重,他早知荀棐的品性,从来不愿央求他人,如今有事相求,必是与政事、乡民有关。
果然,荀棐快步走到自己几案旁,拿起案上一叠厚厚的纸张,呈送到太守面前,道:“此为棐所著农书,名《四时纂要》,凡万五千言。
书共分四卷,首卷为农器,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农器效用若倍之,则农人辛苦半之。
次卷为地力、肥土,棐曾听闻有人称田种三、五年便力乏,然此言谬也,只要积肥、施肥得当,辅以天时,地力可常新壮。
第三卷为林牧渔事。
末卷为天时节气,农事必知天地时宜,则生之、蓄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无不遂矣。”
荀棐拜倒在地,情真意切道:“此书耗棐数年之功,所著之言都已得验,颍阴乡民便是证明。
故,棐斗胆请公呈此书于天子,试行皇宫、三辅,若有成效,天下万民黔首皆感念公之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