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八卦阴阳数万千,
变中还变妙无边。
树挪三尺连根死,
人换一席时运翻。
且说老朱家苦苦煎熬,撑过几天,眼见雪停日出,天色好转。
那朱全富心里急躁,发狠道:“我平日里思来想去,自从离开安远,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这北方就不是养人的地方!像眼前这般光景,如何能活下去?”
朱全忠道:“家里就剩一点口粮,若是一家人都吃,耐活不了几天。我本就想回通渭,只是要照顾哒妈,不能离开。如今老哒不在了,又遭这场大难,我明日回通渭,将口粮省下。”
朱全富听见忙说:“大哥回南,我也一块回去。”
朱老太闻言,泪如雨下,泣道:“我一家人四分五裂,已经不像个家。你们要是回去,我也回去,遇到难事也好照应。”
半晌又道:“既然如此,咱就舍弃这里,回安远吧!等三儿把这里几个工钱结了,收拾收拾,随后就回。”
朱全忠走心一起,岂肯多呆一天,立刻就要动身。
朱老太见儿子即将远行,哪里能放心?便取些黑面,合些洋芋萝卜,烙了一摞死面饼子,打一个包袱,以备路上裹腹。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见里面有几个银元,叹息道:“咱家从老家出发时,还有一些压箱钱,不想这些年磕磕绊绊,踢踏完了。”于是取一半给了全忠,自己留了一半。
一家人凄凄切切,一夜没睡。到了次日,早早吃了饭,全忠全富提了打狗棍,径奔山前去了。那朱老太鼻子一把泪一把,几乎哭死过去,扶了全秀,直送到谢坝梁上,望不见儿子身影,方回去了。有诗表道:
水枯山寒一命悬
当年棠棣返家园
此行难料存亡数
长路崎岖雪满山
单说全忠全富翻山越岭,踏雪而行,一路上但见山峦移位,群峰塌陷,那沟壑也被塞断。好容易翻过黄家屲,凝目四望,见行人绝踪,炊烟不起,却有野狗成群,白骨遍地:原来山前震得更是厉害!
他俩不敢停留,迤逦而行,到了打拉池,举目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眼见那一座繁华城池早已摇成了满地的瓦砾,成堆的砖石,哪里还有集市店铺,更不见商队客旅,唯见断墙边几个残存的人,破衣烂衫,显胸露股,在哪里生火取暖。
两人一路蹒跚,又到了小水,抬头细看,见几筒窑早成了废墟,哪里还有家?
没办法,只得找人打听朱全德消息。哪知冤家路窄,恰恰遇上张家一干人。那张家人刚遭了灾,死了人,正没好气,偏偏碰上朱家弟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时恶语恶言,欺先人翻祖宗,骂个不停。
两人无奈,只得含羞受辱,离了小水,径自回安远去了。
却说朱老太又熬了几天,眼见更加艰难,就对全孝道:“留恋这里,终究是绝路一条,不如回安远,另觅活路。”
朱全孝道:“咱家在安远有仇。只怕我大哥二哥回去,生死也难料。依我主意,还是重回小水,好坏耐活到开春,再做打算。”
朱老太筹谋半晌,只得应允,对朱全孝道:“这里还有几个长嘴的,你出去想办法变卖了。另外,去张老爷家算了工钱,说一声,就起身吧!”
朱全孝答应了,就去张老爷家结账。
原来那张老爷家虽然院墙坚固,房屋稳当,却也禁不住这一场地震,羊圈,草料窑都被摇倒了,几个水窖也开了缝,走了水。平时干活的一帮长工除了朱、张两姓,其他的几乎死绝。
张老爷想到开春要播籽,耕田,还要箍窑,锤窖,缺了好多人手,不由心里发愁。
忽见朱全孝来辞行,他想到朱全孝会箍窑,更加着急,就对朱全孝说:“娃娃,如今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你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给你一条生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走?”
朱全孝道:“张老爷肯发慈悲,我求之不得,请说。”
张老爷道:“你若能给我拉三年长工,我不但付你工钱,另外将山湾里五亩地送给你,叫你一家能吃饱饭。你肯不肯?”
朱全孝听闻,自己不敢做主,就回来问朱老太。朱老太听见,就像孙猴子得了定海神针,欢喜道:“这是老天爷睁了眼,照顾咱们,赶紧去应承下来。”
朱全孝得了主意,就去回复了张老爷。那老爷却也欢喜,就将山湾里五亩地给了朱全孝。
如此一来,老朱家就留了下来。一家人千方百计,苦苦煎熬,慢慢就翻了年,到了春天。
那张老爷只想重建家园,见阳气上升,地消了,就叫朱全孝带几个长工播种,锤窖,又筑墙,打胡基箍窑,真个是朝迎霞光,暮带晚云,忙得不亦乐乎。
那朱老太得了几亩地,就抽空在家,叫全义将那地打磨了,却不种麦,不种糜,不种谷,不种麻,只是歇着。
忽一日,下了一耧耧雨。朱老太大喜,就指使全义将那洋烟密密麻麻种了五亩。众人见了,只当稀罕。
谁知老天养人,这一年多下了两场过雨,那洋烟长势喜人。朱家人是南甘,会经营,终日在地里照看,到了收烟季节,一家人齐上阵,割的烟膏无数,悄悄卖了,顿时囊中鼓胀,手有余钱,虽不是大富大贵,却成了富裕人家。
稍有空闲,一家人重掏了几筒崖窑,盘了炕,砌了锅灶,又抓些猪娃鸡娃,将日子又过火起来。
忽一日,见朱全德过来。朱老太又惊又喜,嚎啕大哭。朱全德道:“这半年把我苦死了,又修院墙又掏窑,又和张家闹矛盾,几亩地都荒了,总算人没死。”
朱老太道:“世上最难受的就是活人气,你不如将老院田地卖了,过来生活。”
朱全德道:“横竖都是下苦吃饭,过几年再说。”
住了几天,朱全德又回小水去了。
原来那朱全孝带一班苦工,替张老爷家箍窑锤窖,一年不曾闲,把几个水窖都锤严实了,又箍了几筒炮窑,被老爷非常看起。到了秋天,下了场透雨,他便打了几千胡基,跌跌绊绊,给自家也箍了个窑。
想那老朱家数年来灾难不断,死的死,走的走,甚不太平。朱全孝跑前顾后,苦苦挣扎,虽然时运翻转,种了几年烟,攒了几个钱,却就把岁数逛大了,不觉就二十七了。
朱老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暗中思量:“男儿十八能立家。三儿看看快三十了,难不成看着打一辈子光棍?我还要打听打听,谁家有攒劲姑娘,托媒说亲,给他成个家,才能安心。”
她有了念头,便时时留心。
原来那张有文有一女儿,名满香,属兔,生的身材周正,面若银盆,且沉默寡言,性格温柔。因和老朱家是邻居,常来和全秀玩。
朱老太冷眼观瞧,见其人品家教皆在其他人之上,不觉就相中了。
转念一想,又有一点担心,自己言道:“张家侄女今年才二十岁,比全孝小七岁,只怕他哒妈不愿意。我两家平日里和睦,不曾翻过眼,若是贸然请个媒人提亲,被他一推托,以后见面有些没意思。依我主意,先探一探她哒妈的口气,再做决断不迟。今日做个饭,先叫他表叔过来,拔一拔口风吧!”
朱全秀听她娘一说,就问:“做什么?做个揪面片子?”
朱老太道:“糊涂!这不是一般事,得先图个好兆头!你吃的哪门子揪面?揪断了还能成事?不如擀长面。”
到了晌午,朱老太便和全秀做饭。叫朱全孝过去,请了张有文,来这边吃饭。
张有文不知何故,盛情难却,只得过来。上炕坐定,全秀便端饭,果然是洋芋臊子,十丈长的面。
张有文不知所以,望着朱老太,只以为她要安土敬先人,却又不见印票子买香火。
朱老太一边递筷子,一边说:“你兄弟不要怀疑,我不过是有事托你哩!”
张有文问:“啥事弄得这样神秘?”
朱老太道:“说起来也不是小事!你看我家三儿岁数不小了,若不成个家,只恐怕就耽延了。你是个手艺人,平日里走四方,肯定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女子,烦你给我指点指点,也能有个锚导。”
张有文这才明白,笑道:“你家说媳妇还有什么愁的?不说这份家底,单就三儿的人来说,要苦心有苦心,要手艺有手艺,谁家姑娘嫁了他,保证不饿肚子。你放心,我明日出去,留神打听,有那合适的就撺掇撺掇,不亏你这顿长面。”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笑。
那朱老太站炕沿前,却就借风掀门帘子,笑道:“依我看,眼前就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她家里人愿不愿意。”
张有文忙问:“是谁家?若合适,我就去保媒。”
老太笑道:“我看你家女儿满香就合适,人品性格都是上称,不如咱两家结个亲!”
张有文恍然醒悟,拍手道:“坏了!坏了!这一顿长面把女儿吃到别人家了!”
他本是阴阳先生,颇通命理,便掐指算一算,道:“你家根基,只怕我配不上,不过两个娃娃倒也合相。只是有一点,岁数相差太多。我回去问问,若我闺女嫌弃,我也就没法子了!”
朱老太笑道:“老话说十八新娘八十郎!大两岁有什么要紧?从今后我便叫你亲家了!”
你看他两家说说笑笑,却都合了心意。
单说张有文回家,对老婆悄悄说了此事,叫她去问女儿。原来他女儿素日跟全秀一起玩,却知道全孝人品,心里也乐意。
张有文探了女儿口气,知道事成,便私下里对朱老太道:“此事我没说的,不过规程还是少不了的,你家请个媒人,事就成了。”
朱老太大喜,便命全孝去请个媒婆,前去撮合。果然是窗前姻缘一张纸,只差弹指捅破人!那张家顺水推舟,便就答应了。
转眼秋尽冬来,地里活都停了。朱全孝便择了日子,备了彩礼,到张家订了婚,商议迎娶时日。
张有文对朱全孝言道:“老话说女婿顶半子,既然订了婚,你也不必找别人约日子看时辰,明年正月初八是黄道吉日,一切大利,再无过犯。那时两家弟兄亲戚正好来串门,人也多,显得红火!”
朱全孝答应了,回家来,早早筹虑。又托人带信,将日子告知朱全德。
日月如梭,一眨眼就过了年,到了正月。朱全德早早过来,帮忙料理。
那张有文弟兄四个也都早到齐了。到了初七添香,清早先请了张老爷,再请了庄邻朋友,安灶搭锅,热热闹闹,张罗起来。
到了中午,客人还没有待罢,忽见门口来了三四个行路人。当先一人身高体长,一脸虬髯,对众人道:“我几个是过路的手艺人,走得饥饿。东家能不能给碗饭吃?”
张有文闻讯,忙来观瞧,见他们身背弹弓、竹帘、柳条等物,原来是擀毡的毡匠。因思想今日喜庆日子,不便拒绝,便叫他几个进来,吩咐端长面。
那虬髯客抱拳谢了,呼唤一行人坐了吃饭。
一时饭罢,虬髯客对张有文抱拳道:“东家,我弟兄几个到了这里,找不到店家。不知你家有没有空闲地方,方便方便,住一晚,明日就走。”
张有文心里暗暗道:“俗话说给了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世上还有这样没眼色的人!我家过喜事,人来客往的,亲戚都没地方住,你与我非亲非故,趁得哪门子热闹?”
心里想着,只是脸上没显露出来,笑道:“你看我这里有下脚的地方吗?你们还是到别处借宿吧!”
那虬髯客听说,拱手谢了。出了门,却到附近人家,好说歹说,住下了。
看官,你想战乱时代,枭雄驰骋纵横,匪盗出没无常,那出门在外的生意人,哪个不是非凡人?原来那一帮毡匠游走四方,平日里靠手艺吃饭,暗地里却做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到那紧要关头,杀人越货,只当儿戏!
今日到了谢家坝,见张有文家待客,那虬髯客便对众弟兄道:“你看那一家,是不是个富贵人家?”
众人皆道:“大哥眼花了!那一家住的地坑窑,一看就是穷人家,哪里来的‘富贵’二字?”
虬髯客笑道:“你们只知道面子,不知里子!我方才打听了,原来他家出嫁女子嗫。你想,嫁女之人,岂能没有彩礼?这是到手的钱财,若舍弃了,只怕天不容!”
众人欢喜道:“大哥如何打算?”
虬髯客道:“量他那穷苦人家,有何本事?咱们借住在他家附近,到了半夜,前去洗劫了,趁黑走路,量他也无可奈何!”
众人听了,齐声称“妙”。
他几个却也胆大,竟到张家讨了一顿饭,看清了路径,方找人家歇了。可怜那张有文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自己丝毫不知。
噫!常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又有那古语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些毡匠恶念滋生,便引出一个踢星踏斗的人物来。
书中交代,原来张德文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张正源,一个叫张正荣。
那张正源从小胆略超群,喜欢武艺,能飞檐走壁,擒拿格斗。他十四岁便周游江湖,拜师学艺,苦练枪法,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
因姐姐出嫁,他便回家帮忙料理,初七添香,招呼乡邻亲戚,忙了一天,就到了傍晚时分。他是江湖人,生性慷慨,见邻居亲戚多,就将带来的几坛酒拿出来,请大家玩耍。
他旧日与朱全德有数面之缘,两人皆是道上人物,兴趣相投,颇合得来。晚上开酒场,他就扯心朱全德,便不顾娘家婆家,过去请了过来,划拳猜令,不亦乐乎!
这一厮闹,不觉就到了一更天。偏偏那朱全德输了酒,想耍赖,就放下酒盅,言道:“我尿个尿尿。”
言毕出得门来,到那草垛旁,解裤带小解。忽见星月照耀下,那草垛后伏一条黑影。
朱全德吓了一跳,心里暗想:“必是今日吃席,肉香味把狼招来了。”
一边想,一边拿眼睛斜瞄,见那边又有几个。不由着了忙,急提裤子,心里道:“坏事了!招了狼群来了!为何狗儿也不叫一声?”
他是胆大之人,回头就要寻棍棒。哪知回头之时,忽见天光辉映之下,那些黑影身上烁烁发光,分明是刀枪之物。
朱全德一惊,酒便醒了大半。他本是经过的人,知道路数,想到:“不好!不好!我只以为是野兽来寻食,不想是来了土匪。只是今日没带家具,如何对抗?”
他心里盘算,只装作不知道,系了裤带,回到窑里,拽过张正源,道:“兄弟,快找个顶门杠子来。”
张正源笑道:“今夜又不关门,四哥要杠子干啥?”
朱全德道:“你家风水不好,黄道吉日惹了太岁了!我今日没带家当,找个杠子拒敌。”于是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张正源也吃了一惊,思虑道:“四哥,几个毛贼有啥怕的?只是今日喜庆,若是见了血,倒不吉利。我有个主意,叫他知难而退便罢了。你只管照我的话行事,保证不动一枪一棒!”
说着拉了朱全德,出了窑,到那草垛边,跺跺脚,言道:“好酒!喝得头有些晕,等我疏松疏松筋骨,出出汗。”
你看他摆个花架子,撑胳膊撩腿,慢条斯理,就像卸了地的乏牛,耍了一路拳脚。
朱全德忍不住大笑道:“兄弟,你这身手也拿出来使唤?若说这个行当,还要看四哥我的。”
一行说,一行脱了棉袄,踩一个马步,道:“你来看。”
你看他丢个解数,将一套小擒拿手打将出来。好身手,真个是:
拳来似电去如风,
马步生根稳若钟。
饿虎扑食声烈烈,
蛟龙摆尾势汹汹。
白蛇吐信真灵巧,
鹞子翻身好迅轻。
一路擒拿实利落,
几经寒暑始修成。
张正源看了,拍掌叫好。又叹道:“四哥,你拳脚功夫了得,却只能近搏,不能远攻。不像我,若是遇上那持刀弄棒的土匪,百步之外,抬手便能取他性命。”
朱全德只以为他酒大了说胡话,只是摇头不信。
张正源道:“你若不信,我便让你开开眼!你去屋里点一枝香来,插在那墙头上。”
朱全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进屋里,点一枝香出来,插在那墙头之上,回来笑道:“兄弟有啥手段尽管施展出来。”
张正源并不搭话,一抬手,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枪,却是个撸子。你看他甩手一枪,“叭”的一声,将那荧荧之火打得无影无踪。这一手就叫“枪打香头火”,不经过苦练,不能有这手段!有诗表道:
喜宴红烛星月明,
英雄此处演神兵。
技熟手快欺飞卫,
气定神闲慑恶凶。
乍见硝烟挟冷焰,
倏然银弹灭幽萤。
一声万壑千峰静,
枭匪心寒匿影踪。
那虬髯客伏身在草垛后面,只唬得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后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