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中,管家将信递给了戴渊,“大人,崔家来信了。”
正在案头看书的戴渊放下毛笔,接过信来,在灯光下细看,眉头慢慢紧锁。将信件投入火炉中,看着燃烧的火苗,叹息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管家小心问道:“信中说的什么?”
戴渊面带苦笑,“崔家要我和新来的黜陟使较劲那。”
拿起茶壶,管家给大人斟满茶水,小心劝道:“我听说,这新来的黜陟使和陈昭玄陈大人是莫逆之交,也都是公上面前的红人,要不……我们不管了?”
“难啊!”戴渊叹了口气,“我本是右学士子,家中贫寒,得崔大人赏识,才得展抱负。说实话,我对鼎新是拥护的,我贫寒出身,知道小民疾苦,那些世家大族,占有常扬半数,却不拿分文,都让小民承受,百姓苦不堪言啊!”
管家面露敬仰,“大人在夹缝中也是难啊,不按照崔家的意思去做,那么崔家必会心生暗恨,按照崔家得意思去做,就必然和黜陟使较劲。”
一阵风吹过,将窗户吹开,吹来阵阵寒风,戴渊似乎下定决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灾祸加身,搞不好会粉身碎骨,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官致仕吧。”
管家摇头言道:“大人若是辞官,接替你的必然是郡丞,他向来和大人不睦,大人致仕,这个阴毒小人会联合公广家趁机发难,这可不是回家这么简单了。”
戴渊面露恼色,“这真是不战、不守、不和、不降、不走的局面。想打,哪有对抗公上的能耐;想守,也没有势力能帮;想和,黜陟使就在眼前;想降,崔家定然大怒;想走,背后还有小人;还不如一死了之,也不至于身败名裂。”
管家凝重言道:“死了也是身败名裂。”
戴渊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陷入沉思,过了半晌后言道:“看来,我们要想个全身而退的办法了,公上、黜陟使、崔家和公广家都不能得罪。”
管家沉思片刻,建议道:“我们小人物没法和大人物斗,还是让大人物和大人物去斗吧!我们也好在下面躲清净!崔家让我们阻挠田亩改制,我们没胆量,也没必要直面对抗黜陟使,大人可以把这盘棋下的大一点,将水搅得混一点,将大家牵扯进来,唯有如此,才能将目光引到别人,将浑水引到别处。”
“好主意!”戴渊理解其意,面露喜色,“我们老水地最大的地主可都是那些大营的将军们,他们以军屯名义,占有粮田,让黜陟使从军屯下手吧!”
管家担忧的言道:“夺人财产如同杀人父母,老水大营兵横将悍,丘八粗暴,激怒了他们,真有可能下死手,大人这是以身犯险啊!田庆节这个小人也不会闲着,定然在背后怂恿,将此事闹大,不出人命,不肯罢手。若事情闹大了,黜陟使为了平息事端,很可能将大人推出来,借大人脑袋推进鼎新。”
戴渊摇头,“你多虑了,我这么做是拥护鼎新,公上自然不能指责我;再说,我是按照崔家意思去阻挠改制,崔家将来也会保我;黜陟使只会将我罢官,不会将我斩首,若是我死了,谁还敢拥护鼎新?我被罢官,田庆节做了郡守,公广家也有所得,自然适可而止,如此一来,我就能全身而退,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管家点头,“大人说的没错,大人罢官,对各方来说是最好的。小人想,公上不算糊涂,就算是公上看不出,也有明晓事理的重臣看出大人的难处,大人的做法,也算是以退为进。说不定大人赋闲几年,重新得到启用也未可知。只是……这鼎新的第一步,怎么就从我们这里开始那?大人也真是够倒霉的。”
戴渊言道:“民心说起来虚无缥缈,看起来海市蜃楼,摸起来镜花水月,可在冥冥之中,却又能左右天下大势。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常扬百姓应该是赞同这次鼎新的。”挥了挥手,对管家吩咐道:“就按照商议的去做吧。”
黜陟使的行辕中,郡丞田庆节将名帖递了上去,对守护的将领毕恭毕敬的言道:“劳烦相告,郡丞田庆节拜见黜陟使大人。”
到了政事堂,田庆节赶紧跪拜,“下官田庆节,叩见大人。”
李德绍将其扶了起来,“田大人来此,只要是公事,但说无妨。”
田庆节倒是精明干练,侃侃而谈,“大人,老水郡算是中郡,人口近百万,土地一千二百万亩,因为常年战争,这里军户居多,占有半数,向来难治。整个老水土地中,百姓田产三百多万亩,教产三百万亩,军屯田近三百万亩,世家大族的隐田有一百多万亩。匪教灭亡,教产被一分而空,其中,大营大族拿了大头,其余分发百姓。因为军屯田和隐田太多,虽然老水土地丰饶,依然需要从其它郡调粮前来,毕竟这里是边关,稳定是最重要,不能激起兵变。”
李德绍一算,发觉有问题,“我可是知道,每年从老水郡运送出去的粮食怎么也有三四百万石,怎么反从其它地方调粮,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账面作假?”
田庆节笑道:“大人见识精深,一针见血的看出问题所在。卖出去的粮食是军屯田和隐田中产的,账面上来说,这些粮食是不存在的,虽然从千万人的眼前经过,大家都视而不见。”说到这里,小心提醒道:“大人别忘了,我们常扬最大的粮商是谁家?”见李德绍不置一言,知道他明白话中意思,继续言道:“常扬最大的粮商是崔家,而崔家最大的隐田就在我们老水地,下官曾经粗略的估算过,崔家在老水地,有大小田庄百座,有田二十多万亩,他可是老水郡最大的地主。”
李德绍若有所悟,“田大人的意思……突破口在崔家?”
田庆节点头,“改制有两个突破口,隐田和军屯田。若从军屯田开始,怕是困难重重,难以推进,强行推进,激起兵变,有损公上圣名。下官斗胆建议,以隐田为突破口,虽然隐田是崔家掌控,可是崔家万万不敢直面顶撞。这样大人可以轻松的开始均田,等大势已成,军屯田的均田也就方便了。”
等送走了田庆节刚刚离去,郡守戴渊就前来拜访。
李德绍看戴渊,五十多岁,身材枯瘦,两鬓斑白,头发稀疏,知道戴渊算是尽忠国事,便敬重的言道:“老郡守辛苦了。”
戴渊赶紧施礼道:“黜陟使大人客气,来此是下官分内之事。”
李德绍直言,“老郡守定是为了均田之事前来,直言便是。”
戴渊谦和言道:“草木年年新,代代出高才,见到大人如此年纪,就飞扬雄健,下官更是觉得自己老了,我们都立志于学,以苍生为念,宦海沉浮,几多得失,终归忘怀,可下官觉得,你我以此自终,没忘初心就好。”
李德绍郑重的点头,“老郡守说的对,我等不能忘了初心。”
戴渊言道:“这均田改制,皆以为隐田易,军屯难,下官看来,其实不然,大索人口,清查田亩,其实下官也曾有过,推行年余,无疾而终罢了。”
李德绍有些不解,“这个就要向老郡守请教了。”
戴渊便徐徐道来,“公府在三十多年前,就颁行过律令,下官刚上任,就改革田制,大索人口,清查田亩,想由易入难,循序渐进。稳妥起见,没敢触动教产和军屯,先从大族隐田匿口改起,本以为此事易尔!却不想困难重重!查来查去,最后矛头都指向教产,不能首攻难关,想改制鼎新,难于上青天啊!”
李德绍点头,“公上常对我等教诲,天生民而树之君,利于民,则利于君。如此利国利民之事,不管多大的困难,本官都要推行下去。我此次来老水地革故鼎新,也是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我已经托孤了。”
戴渊感慨道:“公上心怀苍生,是我等的福分。大人赤心事上,忧国忘家,是百姓的福分。圣人教导我们,一身之利无谋也,而利天下者则谋之;一时之利无谋也,而利万世者则谋之,捐躯济难,也是下官的本分,下官上次改制,缺乏大势,今日有大人相助,下官愿为前驱。”
李德绍郑重言道:“老郡守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戴渊言道:“公上英明睿智,锋锐之姿尽显,想匪教何等势大,公上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便让匪教烟消云散。大人想以雷霆之势革故鼎新,就要从最难处改起,没有这个决心,革故鼎新最终流于形式,不曾触动高官大族分毫,不过是让小民的赋税更重,让百姓更是遭殃罢了。若是我等能在老水郡先行,让公上爱民之心能惠泽常扬,以公上的年纪,怕是到死都有人挂念着。”
李德绍下定决心,“好,老郡守,你我同心协力,共建大业。”
戴渊凝重点头,“大人刚过不惑之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快古稀之年了,黄土埋到脖子了,下官也想在有生之年,能让年轻时的抱负得以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