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禄的官房设在中书门下,也就是政事堂中,那是整个大宋帝国的核心中枢。因为大宋的官职体系极为复杂,导致吏部与审官院的职能大部分重叠,譬如他这名吏部的员外郎,其职责与审官院的几名主事基本相同,因此手中的权力大小,完全要看政事堂的相公们如何分配。
而王禄的运气算是不错,当初来京参加铨试时,按照张辰的建议,花了重金投进去了首相曾公亮的门下,最终得了曾公亮的庇护,故而一直顺风顺水,自己吏部员外郎的职权也坐实了,不容审官院染指,权力由此而来。
翌日午后,王禄来到官房当值时,首先翻了翻桌上的一堆新送上来的奏章,却没有发现张辰在信中提及的郭逵的辞职书。
“难道是还没有送来么?人都快到了,奏章却没送到,真是奇了怪了......”王禄心中暗暗思忖。
这时,文吏尹节走进来行礼道:“官人需要卑职帮忙吗?”
“我来问你,今日我不在这里时,是否有人进来过?”
“官人说笑了,官人的官房可是被曾相特批设在这政事堂里,有谁敢胡乱进来?”
“别说这些废话,我就问你,今日到底有没有外人进来?”
尹节犹豫一下道:“官、官人,近日卑职家里孩子生病,我上午回去照顾孩子了。今日当值的是黄楚。”
“黄楚?他人在哪里?把他给我找来。”
尹节快步出去了,不多时,一名二十余岁的小吏快步走进,此人叫做黄楚,是从太学出身的书笔吏,听闻他极善于模仿书法大家的笔迹,真假难辨。
“官人找卑职有什么吩咐?”黄楚毕恭毕敬行礼。
“我来问你,今日我不在时,有没有人进来过我的官房?”
黄楚想了想,面露难色道:“钱、钱总管来过一次。”
王禄吃惊道:“大内总管钱晋?”
“正是,他说给政事堂的官人们送一些提神的熏香,当时卑职正在忙,他就把熏香放在桌上,又亲自给香炉里点了一些,然后就走了,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呵呵,我官位低微,怎能劳动大内总管亲自照拂?!你可注意到他拿走什么东西没有?”
“应该没有!卑职当时没注意到他手上。”
王禄又把尹节叫上来,问道:“今日送来的奏章中,有没有西军郭逵的奏章?”
“好像有!”
尹节想起来了:“我昨日下值前看到的,应该在官人桌上?”
“但我桌上没有,那它到哪里去了?”
尹节和黄楚面面相觑,看来真是被钱晋拿走,这下子麻烦大了。
王禄恨得暗暗咬牙,该死的阉宦,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行事?
“官人,现在怎么办?”
王禄沉思良久,便坐下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尹节。
“你去一趟曾相公的府邸,亲手把这张纸条交给他的管家,再跟他说,西军有人给曾相公送封信,我愿亲自代劳登门拜访。”
“遵令!”尹节接过纸条快步走了。
......
这两日曾公亮有点感恙,在家中躺了两日,与其说是感恙,不如说是被他儿子气病了。
今年天子念在曾公亮劳苦功高,便赐给长子曾孝宽一座宅子,四十多岁的知审官院事曾孝宽终于正式搬出去独立建府,但就从那时候开始,曾公亮便发现长子渐渐不听话了。
其实一开始曾孝宽为官后,便不少与自己作对,但曾公亮只觉得儿子是秉公办事,倒也有可取之处。
可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曾公亮痛心疾首,一气之下病倒,他的长子,审官院的头头,竟然在天子面前大肆诽谤自己,说自己昏庸老迈,根本就没有能力处理政务,不宜为相!若不是宫里有人偷偷告诉自己,自己还被瞒在鼓里。
曾公亮惊怒交加,派人去找儿子前来对质,但曾孝宽怎么也不来,曾公亮最终气得病倒。
虽然病倒,却不是大恙,调理两日,他已经渐渐康复了。
更重要是,曾公亮想清楚了一个道理,长子突然与自己反目,这与天子的默许肯定难逃干系,可不是么?
如今朝中的许多重要职位,都被天子悉数换上了年轻的变法一派,而自己并不支持变法,但将近七十岁却占据了首相之位,长子在这个时候发难,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曾公亮一向是往好的方面想,既然天子要利用长子对付自己,那就说明自己的相位一时半会儿还比较稳定,天子不敢轻易更换,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曾公亮精神大好,准备明天上朝了。
曾公亮已经从病房转到了书房,书房内,曾公亮正在听小儿子曾孝直给他说一件重要之事。
“就在刚才,钱总管找到孩儿,他让我转告父亲,请父亲能适当协助。”
曾孝直目前在翰林院为官,今年三十五岁,是曾公亮的宠妾所生,聪明练达,是曾公亮最器重的儿子之一,尤其现在长子背叛了自己,曾公亮也就更器重这个小儿子。
儿子这句话无头无尾,着实令曾公亮不解,他又问道:”钱晋有没有说什么事情让我协助?”
“他具体没有说,我估计他迟早会派人来找父亲,他只是先表个态。”
曾公亮点点头,儿子说得对,他又笑道:“你从中又能读出什么端倪?”
“虽然不知是何事,但孩儿感觉钱晋的手越伸越长了,他不是牢牢站在变法派一边么?为何突然与我们有往来?”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你看得还不够深。
你必须要明白一点,钱晋其实站队的不是变法派,而是站在官家那边,官家想变法,他便支持变法,官家什么时候改心意了,他钱晋必定也会随之转向。莫忘了,说到底他是奴婢,不是官员。所以钱晋这回把手伸到我们这里来,或许并非是坏事,他可是官家的心腹。”
其实钱晋此人貌忠实奸,他和副总管杜忠成的秉性可差多了,并非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奈杜忠成出自太后门下,否则官家不会重用钱晋去分杜忠成的权。”
“可近日官家不是赦免杜忠成的过失了么?还特意降旨准他返京重任大内副总管之职,钱晋的权柄到手不过两个月,又被分走了不少。不过照孩儿看来,官家还是不会轻易动杜忠成,虽然他是太后门下,但太后和官家到底是一家人哪!”
曾公亮微微笑了起来:“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说明你还是太嫩了......提到此事,我倒不得不佩服杜忠成这回确实做得高明,明明犯下罪过,却以一道奏章躲过了祸事,怕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哪!我考一考你,杜忠成回京后,谁得益最大?”
“得益最大的人自然是太后,杜忠成可是她的臂膀。”
“所以官家必定会对杜忠成下手,最终便用钱晋来取代杜忠成。”
“取代?”
曾孝直不解问道:“刚才父亲不是说,官家用钱晋只是为了分权,现在怎么变成了取代?”
曾公亮淡淡一笑:“其实钱晋也好,杜忠成也好,他们都是用来对付我等文官,官家的内心自然是不希望宦官内部出现矛盾。但我们这位官家可是年富力强乾坤独断,在权力面前亲情几可忽略,杜忠成是太后之人,钱晋取代杜忠成便是迟早之事!
只是因为钱晋资历太浅,经验和能力都不足,所以官家才暂时没有让他直接取代杜忠成,顺便先用杜忠成当一当钱晋的磨刀石。所以我们一定要有前瞻眼光,这就是为什么,虽然钱晋站队变法派,但我心里其实还是愿意与钱晋往来的缘故。”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人禀报:“启禀相公,吏部的王员外郎遣人给老爷送了一张纸条,来人如今在府门外等着,说是还有口信!”
曾公亮呵呵笑了起来:“是王禄啊!他倒是有些日子不来了,五郎,你去把纸条接下来,再听听他有什么口信。”
曾孝直快步出去了,不多时匆匆走了回来:“父亲,是西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