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外相房间。
茶水已凉。
昏黄的烛焰发出噼啪之声,跳动的烛火将一旁闭眼的尚赞咄的影子拉长又压短,使得从窗外看去,尚赞咄有如在扭曲舞动一般。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未等敲门声响起,闭目的尚赞咄声音便慢悠悠响起:“敲门扰人,进来吧。”
门外的侍卫愣了一下,不敢耽搁,连忙推门而入。
就见尚赞咄弥勒佛一样的坐在桌子旁,他身体向后倚靠着墙壁,手上持着一串黑色的佛珠,佛珠表面圆润光滑,被他拇指轻轻拨动,侍卫进入,也没让尚赞咄睁开眼看他一下,仿佛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兴趣。
“热闹看完了?”
尚赞咄闭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
侍卫连忙道:“看完了。”
“怎么样?是空欢喜一场啊,还是秦衡这个意外的到来,有那么一点用处,真的有些许的进展?”
“确实有进展,而且不是些许,是很大的进展。”
“很大的进展?”
尚赞咄闭着的眼眸终于睁开,他看着侍卫:“说说。”
侍卫不敢耽搁,直接将他所看到的一切,十分详细的说了一遍。
“……就这样,秦衡根据绳子、血液、树皮以及衣袍,推断出移尸是假的,利刃刺死是假的,乃至于凶案现场和杀人时间,都是假的!他们所有人都中了凶手偷换时间的诡计!凶手行凶的时间,也终于确定,不是我们之前认为的亥时二刻至亥时四刻,而是亥时至亥时二刻!”
刷!
转动的佛珠,突然停了下来。
尚赞咄靠着墙壁的后背,也忽然前倾,原本懒散弥勒佛般的坐姿,一下子就变得正襟危坐起来。
他看着侍卫,声音带着一抹讶然,甚至怀疑:“这一切,真的都是秦衡一人推理出来的?高力士没有帮忙?周祥没有偷偷辅助?”
侍卫连忙摇头:“没有!周祥在听到秦衡一开始给出的结论时,甚至还对秦衡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说秦衡诬陷好人呢。”
尚赞咄眼眸微眯,脸上弥勒佛的笑容忽然变得莫测了几分:“周祥此人眼界有限,心胸不广,不可能为了给秦衡造势让自己丢那么大的脸,如此看来,这一切当真都是秦衡的本事。”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尚赞咄眯着的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精芒:“一个未曾在意过的小小司法参军,竟有这般本事。”
“其实这还没完。”侍卫向尚赞咄说道:“秦衡发现了仵作有问题,高将军便立即遣人去抓仵作,结果又发生了意外……”
“还没完?这么点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尚赞咄略有意外:“说。”
侍卫没有掺入任何个人感情,直接将他所看到的秦衡对仵作所做的所有事,详细的说了出来。
而这一次,他刚说完,就见尚赞咄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消失了,尚赞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为了一尊佛像,久久无声。
侍卫看到这一幕,表情不由一变,他跟了尚赞咄多年,哪见过尚赞咄这般反常的样子?这让他意识到,秦衡做出的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远非他那几声惊叹能总结的。
啪!
这时,尚赞咄忽然将手中的佛珠,放到了桌子上。
他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外面模糊的火把光亮,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声:“这就是富饶的中原大地,人杰地灵啊。”
侍卫心中一惊,刚要开口,却见尚赞咄凝视窗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去做两件事。”
侍卫连忙低头倾听。
“第一,将我原本准备送给唐朝宰相的厚礼,立即送给左骁卫大将军杨矩,告诉杨将军,就说无论此案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大唐与吐蕃的情谊,两国结亲之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
侍卫内心一凛,连忙道:“是!”
“第二……”
尚赞咄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继续跟着秦衡,我要知道秦衡查案所做的一切事,记住,是一切事,他的行为,他的反应,他的话,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此人……绝非小小潞州所能困住,或许未来,我们会在其他地方再遇。”
侍卫不由瞪大双眼,脸上难掩意外之色,他没想到外相会给秦衡如此高的评价……甚至会一改习惯,直接吩咐他去监视秦衡,而非暗示自己。
他心中波澜骤起,不敢迟疑,连忙向尚赞咄行礼,迅速退了出去。
尚赞咄没有去看离开的侍卫,他仍旧盯着外面模糊的火光,褐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晦暗难明的神色,沉默无声。
…………
放置尸首的房间。
房门被推开。
高力士脸色难看的走了进来。
刚一进入,血腥与尸臭夹杂的味道便直冲他的鼻腔,让他眉头皱的更紧。
他视线前移,便见身体单薄的秦衡,正站在桌子前,检查着被放置在桌子上尸首,高力士踩过血迹,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色鞋印,来到秦衡身旁,声音低沉道:“仵作死了。”
“正常。”
秦衡并无意外:“血流了那么多,单纯止血已然不够,他的死是必然……他自己也知道他今夜必死无疑,早有觉悟。”
若高力士他们手中有输血设备,或许还能为仵作吊个命,但可惜,这个时代距离输血设备的出现还很遥远。
高力士沉着脸,道:“仵作能为真凶舍命,必然与真凶关系亲密,若能撬开仵作的嘴,我们直接就能知道真凶的身份了。”
“结果,你好不容易推理出仵作有问题,又好不容易破解了仵作装鬼的把戏……可谁知,到头来,还未等我们开口询问,仵作就先咽气了。”
“所有的努力,一瞬间化为虚无!功亏一篑!”
在高力士看来,真的是就差一点。
但凡仵作还能多活一刻钟,以仵作被秦衡击溃了心理防线的情况,凭他的手段,他绝对能让仵作张口!
他距离真相,真的就差这么一点时间。
可就是这一点时间,老天也没给他。
让高力士觉得,老天好像故意在包庇真凶一般!
秦衡完全能理解高力士此时的心情,前世他查案,也经历过就差一步就能抓住真凶,偏偏就是那一步,就被真凶给逃了的情况。
但事情已经发生,再有不甘,也于事无补。
反而会因不够冷静,影响后续的判断,得不偿失。
他早就习惯意外到来了。
“仵作死了确实可惜。”
秦衡有过这样的经历,知道该如何宽慰高力士,他语调平静,无形中给了高力士一种镇定的安抚:“我也很生气,这老天爷怎么不长眼,就帮恶人呢?”
先是肯定高力士的心情,然后话音一转:“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人死不能复生,再气也没用,不如将这口气放在查案上,待将来找到真凶,狠狠地发泄在真凶身上。”
听着秦衡的话,高力士不由抬眸看着秦衡:“这你都能如此冷静?这次的机会是你创造的,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我都咽不下这口气,你能咽下?”
秦衡闻言,这才将视线从尸首上抬起,他与高力士四目相对,笑道:“若是一切线索真的都断在了仵作身上,我可能即便知道自己该冷静,也还是会难受一会儿吧。”
高力士看着秦衡双目澄澈的眸子,忽地笑了起来:“不瞒你,听到你这话,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你若连这种功亏一篑的事,情绪都毫无波动,我会觉得你冷静的过于可怕。”
秦衡耸肩:“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高力士点了点头,有了秦衡这一宽慰的话,他心中的闷气顿时少了许多,他看向秦衡,道:“仵作虽然死了,但你之前说的话我听到了,我已吩咐郎中,让郎中给仵作开膛破肚,取出仵作吞下的肉。”
秦衡眉毛一挑:“郎中……他能愿意做这种事?”
“哼!”
高力士冷哼道:“只有他最懂人的身体,他不做谁做?至于他是否愿意,这不是我要考虑的。”
秦衡听着高力士霸道的话,已经能想到郎中此时骂娘的心情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强迫郎中了。”
“嗯?”
“高将军难道忘了?”
秦衡视线转回尸首,缓缓道:“在我识破仵作诡计后,仵作还想要继续吞咽尸肉销毁证据……但被我拦住了。”
“所以,这具尸首上,还有证据没被吞下。”
说着,秦衡抬起了手,指向尸身。
高力士目光连忙循着手指看去,然后……他看到了,一道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