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多山,不少农田都在山间开垦,幸而山间山泉不断,不然浇灌之事便是难比登天,时下常有村子为河中一点吃水抢的头破血流,积怨难消。
二人步至小溪,秦绥之的目光落在小巧的水车上,“为何不以水车套磨盘?”
水力磨坊这东西在前朝便有了,到了本朝临水建水力磨坊已不罕见,不过水车这东西,看着不难造,但没点底子的木工师傅还真做不好。
“北面多食麦,磨坊自然用的多,南面食稻,比之磨坊,更多用土砻和风车,寻常若要磨豆子,也有牲畜兼顾。”水力磨坊好用肯定是好用,只是那也得用的多才方便,单黑熊寨,平日用到磨盘的地方实在少,例如今早的豆浆,和冬日常做的豆腐,已经是磨盘九成用处。
且都在寨子就能做成,若是运到此地磨了再搬回去,不若就在寨子一道磨了,来的更方便些。
秦绥之点头,这倒是他相差了,南稻北麦,天时地候不同,不磨麦水力磨坊的用途的确减了大半,“稻的产量如何?”
北方的麦若是上等田,加之耕作者勤勉,可达四石左右,但若是下等田,一石也是有的,南稻吃水,若非南方本就水网密布,怕也种不好稻。
“亩产约四石。”在没有化肥的时代,地力总归有极限,想想最初他所见田中稻产,不过一石三斗左右,能做到一季稻便亩产四石,多是江南一片的肥田,再多也是便是没有了。
“如何做到的?”秦绥之非不通农事,甚至因为学管家之故,时常去庄子,对农事了解比起书中记载更细致,祁州被评为下州,盖因亩产不丰人口也少,每年税收自然也是极少的,黑熊寨更是处于山中,地力贫瘠几乎可预见,周肆却说此地粮食可达四石便是江南怕也不过如此。
“提升地力无非是沤肥轮作,《齐民要术》中记载的沤肥之法未在南境传开,如今南境许多百姓沤肥还是用从前老法,使其肥力浪费。”
至于其他的,像是新引进的棉花,棉籽也是有大用处的,棉籽不光可榨油,棉籽饼同豆饼、菜籽饼这些取用过后的残渣都能增肥地力,鸡鸭粪甚至连淘米水都是很好的肥料,磷和氮是肥田的必胜之法。
从前南境百姓大约也从祖辈那里积累过一些粪肥肥地之法,只大多不成体系。
轮作更不必说,实则多代先祖下来,也知一地只种一种农物耗损地力,便是上田不过几年也贫瘠如下田一般,只是轮作的东西却极为谨慎,若有余力的人家,更多是休耕。
四年轮作法,是极省力减少虫害,增强地力的法子,只是轮作作物都须得搭配着来,若没有多年经验试验得出结论,旁的农户是不敢尝试的。
便是他在提出沤肥之法使得当年亩产提高,说起轮作也叫寨子里的农户迟疑,还是他爹最后拍板试一试,轮作又非是不作,只是记着哪些田哪年要种什么作物,麻烦些罢了,试试总没有坏处。
不过三年时间,农人亲眼见到田地里虫害减少,甚至每亩田产量不减反增,此后他再提套种间作,自没人拒绝了。
而今,一亩地,多是水旱交替使用,且多是种早稻,留的桩茬,隔两个月还能在收获一季再生稻,加之一地一年除去稻谷,还种其余作物,算一年产量一亩十石都算是少的。
寻常青壮,在没有油水补足气力情况下,须得五石左右的粮食,这还不是铆足了劲吃,所以每亩田哪怕只是多出一升粮食,也足够农户人家高兴一阵。
秦绥之安安静静听着周肆说起黑熊寨种地的经历,眼中闪烁着光芒,沤肥不提,像是他们这类世家,自然熟读农书,教过自家佃户如何耕种,可周肆提及的四年轮做法实在前所未闻。
田中虫害是何等大事,鸟雀虽然有捉虫之用,却也食粮种,若只是如此轮作便可减少虫害,无意是大功德,此法若能流传于世,不知能救多少百姓于饥荒。
“那你可知四年轮作法已经面世十数载,为何没有得以传播开?”周肆笑着看向秦绥之,自他用轮作法算过了十数载,除却黑熊寨,只有近几年种棉花的红叶村在赵力的劝说下尝试,今年过后,桥头县的其他村子应该能见着红叶村轮作法的好处,大抵也会学着种,可想要再蔓延,怕是不成的。
“渠道。”秦绥之抿唇,盖因没有渠道可以传播,这样农事新法须得官府配合,才能大面积推广,不然便像是周肆所说的沤肥之法一般,只留于书中,寻常百姓是无从知晓的。
“不错,正是因为没有可以传播的渠道。”周肆走到溪水边,缚双手与背后,“轮作法桥头县的百姓已经有人去做了,但桥头县的县令装聋作哑,若非是他不理政务,此法该是两年前便传遍桥头县。”
“无为者该是不止桥头县县令。”以周肆的本事,若真有心推广此法,不会因为一个桥头县的县令不作为而放弃,唯有桥头县的上级,也是无为者。
“不错,桥头县县令只是不理政务,未行搜刮百姓之事,于南境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再上一级,鹿鸣府的府尹,是祁州大害,轮作法便是传到鹿鸣府府尹的耳朵里,也不过是过耳云烟。”有心无力不过如此。
秦绥之踩着鹅卵石到周肆跟前,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为此脸上闷闷不乐,被赏够风景的周肆转过头来瞧了个正着。
“秦公子不必为此感到难过,世间之事多不如意,便是没有这轮作之法,百姓也照常生活,亩产不够,便吃麦饭糙米度日,总归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过的,也不差眼下一时片刻。”周肆说着突然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轻轻一扔,明明也没使多大力道,流动的溪水面上却浮起一条翻白眼的河鱼。
“虽然还不到正午,不过烤鱼之前还得剖鱼拾柴,顺道去田间取些香料,总归还得费时间准备一番,不若现在便开始如何?”
“鱼在河中,如何拾取?”秦绥之知道这是周肆揭过方才话题的意思。
“脱了鞋袜过去,时下日头不算烈,要去溪涧走走吗?一条河鱼可是不够我们四人分食。”周肆来了兴致,自打接替了他爹的寨主位置,还真是少有时候过来捉鱼摸虾,今儿既然要捉鱼,不下溪水走一走怎么行?
脱了鞋袜?秦绥之回望周肆,只是分明见着对方眼里全是单纯邀约同玩,丝毫没察觉这样一句话对一个哥儿说,是何等的不体面。
但,秦绥之很意动,从前家中自幼教导都是大家礼仪,不得落了秦家脸面声誉,重重叠叠的枷锁叫他一向规矩,只是读过书,见识过父兄于朝堂之上的英姿,又如何甘心继续当一个乖乖管家刺绣的主君。
更不提,这里不是满是规矩的京城,且,周肆既见过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好。”
公子和周大王说话,蒺藜与菖蒲并不紧跟着,哪想瞧着瞧着,周大王竟然挽了裤腿下了溪水,一旁的公子竟然也大胆的当着周大王的面脱了鞋袜,半挽了裤腿由着周大王扶着手也下了溪。
此举无异于叫二人瞳孔紧缩,他们不过是只离的远了些,那周大王是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被骗的脱了鞋袜下水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你做什么去?”菖蒲一把拉住蒺藜。
“自然是叫公子上来,这样,这样要是被安人知道,少不得要罚公子的。”蒺藜担心则乱,只道安人虽宠溺公子,却在规矩上从不手软,不然一个偌大的秦家如何被安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时下只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回到京都,安人如何知道公子这般乖张行事?”且比起虏到土匪寨子,公子只是下溪玩水,实在不值一提。
“也、也是。”蒺藜反应过来,脸色还是皱巴巴的苦着。
溪水里行走的二人可看不到蒺藜菖蒲的苦瓜脸,正玩的开心,这头的溪水底多是鹅卵石,连淤泥都少,水也极浅,不过刚没过脚踝,再往前去,水便深一些,有些可到膝盖,为了不弄湿衣裳,周肆只带人先去河间,把方才打晕的河鱼捞起来扔到岸上。
“是条草鱼,草鱼刺多,我在瞧瞧有没有其他刺少一些的鱼。”这时候鱼刺卡喉多是麻烦,所以周肆不大喜欢吃刺多的鱼,当然溪水里鲫鱼更多,个个都小更不适合烤,实在没得选只能将就草鱼,吃的时候细心些。
“你便徒手捉么?我瞧着都是用削尖了头的树枝叉鱼。”秦绥之感受水流冲过脚踝,他和周肆是逆着水流走,比起陆路是要难行些,不过溪水清凉,倒是把方才一路走来的燥热驱散开了。
“河里用树枝叉鱼,溪水还是手捉方便,待会捉鱼你离的远些,山间的鱼都很野,便是捉了也喜欢挣扎,到时候怕是得弄得一身都是水。”周肆牵着人慢慢走,水浅的一段过去,便是越来越深的地儿,这里鱼多。
“嘘。”
秦绥之瞧见周肆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知怎的也越发紧张起来,眼睛更是一动不动的瞧着水里那条欢快扭着后尾的鱼,这鱼与方才周肆打晕的那条长的不太一样,瞧着呆头呆脑的,很好抓的样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呆头鱼都还没反应,就叫周肆眼疾手快的捉了去,扔到岸上使劲蹦跶。
“我也想试试。”秦绥之瞧着周肆动作如此简单,也来了兴趣,左右都下水了,不动手捉一捉鱼,岂不是遗憾。
“那你来抓这条。”周肆不拦着,只是迅速动手替秦绥之挽了袖子,手浅浅的一前一后围着,怕待会秦公子被鱼给弄倒水里。
显然,周肆是有先见之明,秦绥之见着鱼靠近,便是一扑,却叫鱼死里逃生不说,还故意一个鲤鱼打挺,甩了秦绥之和周肆一脸溪水后逃之夭夭。
弄得二人稍显狼狈,面上衣服上全是水渍,被一条河鱼嘲讽的秦绥之看了自己被溪水弄湿的衣裳,脸无表情,可熟悉公子的蒺藜菖蒲见了便知道,这是公子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