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嫣刚跨入商行,就听见了吵闹之声。
“两个女子坐在大堂作甚,把此桌让与你们哥哥我,女子就回雅间叙话罢。”
只见客堂里,丽娘和水儿分坐八仙桌两边,三个陌生汉子立于八仙桌旁,言语尽是调笑羞辱之意,丽娘不愿惹事,赔笑了几声,客气道在等人。
水儿不发一言,只兀自端着茶杯饮茶,她今日把独辫解了,长发披散,白皙的面容冷冷清清,瞧着竟有些不像以往的她了。
水儿容貌不算顶美,可今日散发的清冷之气也分外勾人,那为首的汉子看着水儿咽了咽口水,撑着桌面凑上去:“此桌可坐下八人,姑娘在等谁,我等不妨同坐?若讨好了哥哥,关市之时,哥哥也可照拂一二。”
说着,他的大手就要朝水儿肩膀抚去。
然而回应他的是兜头泼来的滚烫热茶,水儿头都没回地冷冷道:“滚。”
汉子双手捂脸惨叫,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他嘴里骂着污言秽语,朝水儿抓去。
水儿皮下,姜少娴神情闪过一抹厌色。
他厌恶地痞生事,这种眼里只有贪欲的贩夫走卒,在姜少娴眼里与蝼蚁无异,当初在崇州,他就是巧遇一群乞丐破庙斗殴,一时厌烦将人全杀了,那时他都还不是厂公。
如今他成西厂督主多年,就因披着一微贱商女的皮,竟要忍。
忍霍凛还不够,还要忍这种东西。
那大手还未碰到女子衣裙,就被一手截住,崇嫣纵身而来,单臂夹住对方大手,另一掌截击汉子肘部,只听一声骨裂脆响,大汉关节错位,头也砰的一声猛撞上桌面。
崇嫣一个旋身,轻盈地坐上八仙桌,她裙摆散开,伸腿扣住对方脖颈,将之死死压于桌上。
“起来作甚,不是要与我们同坐吗?”
汉子一时竟被女子压得抬不起头,心中屈辱,可她一招之内竟可折了他的手臂,剧痛和恐惧油然而生,他忙大喊:“女侠饶命,不同坐,不同坐了!”
崇嫣冷哼一声,放了这汉子。
汉子蹬蹬蹬后退数步,被两名同伴扶住才没摔倒。
他稳住身形,定睛朝崇嫣看去,少女罗裙微散,跷腿抱臂坐于桌上,颜如玉,眉如画,一双杏眼瞪视过来,让人心头微颤。
她下巴微扬,又凶又傲:“看什么看,折了你的手不够,眼睛也不要了?”
仅出手一两招,看不出崇嫣功夫几何,可保不齐是个高手,否则怎会这般气盛,若是高手,再冲上去只会丢自家脸面,汉子心中打退堂鼓,捂着手臂朝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灰溜溜退走了。
待到人走到看不见,崇嫣方长舒一口气,从桌上爬下来。
丽娘神色激动地迎上去:“嫣儿方才真厉害。”
“没有没有,虚张声势罢了,一打三,我还是很心虚的,”崇嫣拍了拍胸脯,脸颊红扑扑的,她吐了吐舌头,笑起来:“还好被我吓走了。”
“女子之舌怎能被男子看见。”冷不丁,一声沙哑女音响起。
声音有些耳熟,崇嫣环顾四周,好半天才意识到此声是‘水儿’发出来的。
“水儿,你声音怎么哑成这样?”崇嫣坐到‘水儿’身边:“我差点没听出来。”
‘水儿’抬手掩了面,扭过头去:“感染了风寒,别过了你。”
原是如此,怪不得声音这般沙哑。
崇嫣不会想到眼前这人已经不是水儿,更想不到这副她熟悉的皮囊下,已经换成了姜少娴。
姜少娴放下手,在水儿皮下静静地凝视崇嫣,看她眉飞色舞地与丽娘说着话,伙计端来梅子饮,姜少娴将这饮子推给崇嫣:“我记得你是爱喝的。”
这是嫣儿酷暑时最爱喝的饮子。
崇嫣道了声谢,饮了口:“酸了些。”
她有些好奇:“我好像也是第一次喝这酸饮,你怎知我爱喝?”
姜少娴移开视线:“许是我记错了,我以为你会爱喝。”
他按压住自己微颤的手,她不爱喝了吗?梅子饮是嫣儿幼时最喜之物,若崇嫣就是嫣儿,怎能不爱喝呢。
酸了……
是了,定是西北的梅子长的地方不对,涩口了些,就如同崇嫣,她本是清流世家之女,举止粗陋皆因生错了土壤,只要将她从错误的土壤迁出,勤加修裁,便还是娴雅贞静的姜家女。
“嫣儿,你与霍世子如何?”冷不丁地,丽娘的话题绕到霍凛身上。
崇嫣想到今早的那个吻,霍凛学习能力极强,不再吻痛她,而是轻吻慢啄,崇嫣当时只觉自己仿佛锅中水,霍凛时不时添一根柴,故意拖慢水沸的时辰,小火小火地熬着她。
她热得不行,腿下一软,仰倒下去时手抓了床帐,撕拉一声,那纱质的床帐竟被她生生扯断,覆在她脸上,少年勾起笑,隔着纱帐继续吻她……
差点出事。
崇嫣面色羞红,转念一想,在场三名皆是女子,且丽娘已成亲,经验老到,何不向她讨教讨教。
崇嫣越想越动心,正要开口询问,恰此时,杯子被‘水儿’碰倒,梅子饮泼了一身。
‘水儿’忙站起来,和丽娘一起帮忙擦着崇嫣衣裙上的水,如同犯了滔天大错般嗫嚅:“阿嫣姐姐,对不起。”
崇嫣擦衣裳上的水,抬头对‘水儿’回了个安抚地笑:“无事。”
湘妃色的饮子不可避免地洇入她的衣裙中。
丽娘催促崇嫣起身:“衣裳打湿了去换一件罢,西北天寒,小心着凉,可惜我的衣裳稍大了些,不合嫣儿的身段,水儿,你可有衣裳借与嫣儿?”
此问正合了姜少娴的意,他模仿着水儿的语气邀崇嫣去厢房换衣。
这厢房自然是原本水儿的住处。
水儿死后,姜少娴顶着她的脸,堂而皇之地占了这里。
厢房内有一书画折屏,折屏上画的是山水图,崇嫣捧着姜少娴递的衣裳走到屏风后,解下湿衣。
贝壳腰饰没有挂住,摔在地上。
崇嫣一手拢着心衣,俯身去捡,另有一手比她更快捡起贝壳腰饰。
那只手握着贝壳腰饰,好似受了伤,手心缠着麻布,似普通百姓受伤常用的那种布条,也好似……那天夜里,她给那戴傩面的伶人缠着的那条。
崇嫣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水儿’。
‘水儿’羞涩地对她露出笑,见崇嫣不接贝壳腰饰,自顾自帮忙挂在屏风上,又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裳:“我这衣裳带子多,阿嫣姐姐可能不太会穿,我帮你罢。”
崇嫣视线落在‘水儿’手上:“无妨,我自己来,你手上有伤,”她漫不经心问:“怎么伤到手心了呢?”
‘水儿’不勉强,将衣裳递了她:“昨儿个不小心摔了碗,捡碎片时割伤了手,不耽搁做事,上过药后好多了。”
她示意崇嫣看向厢房角落:“碎片放在那里,还来不及清理呢。”
崇嫣抬眼看去,果真看到了一些碎片。
水儿不知晓她会来厢房换衣,不可能为了骗她提前把碎片堆在那处,而且,那晚戴着傩面的伶人明明白白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她是怎么了,竟会因为一个小小伤口将这毫不相干的俩人联想到一块去。
崇嫣将裸臂伸入袖中,冷不丁,冰凉指尖划过她琵琶骨上一处陈年疤痕,激起崇嫣一阵战栗。
姜少娴不知何时从背后贴近她,他帮崇嫣穿好襦裙,细致地抚平她交领上的褶皱,好似刚刚触碰崇嫣疤痕只是少女的错觉。
做完这些,他又半跪在崇嫣身前,抬臂专注地替她拢上腰裙,系上腰带。
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好似如此服侍过人很多遍。
昔日姜少娴入宫后饱受折辱,就是靠着服侍宫中贵人一点点爬起来,更没有尊严的事他都做过,如今只是帮崇嫣穿衣罢了。
况且,方才姜少娴已确认,崇嫣就是他妹妹嫣儿。
那琵琶骨上状似梅花的陈年烫伤就是嫣儿不满一岁时弄倒了汤婆子所烫,那些时她整宿哭闹,非要被他抱在怀里才肯甘休,父亲求了御医日夜用药,也还是留下了个浅浅疤痕。
被人服侍穿衣,崇嫣觉得别扭极了,她夺了腰带自己系:“还是我自己来罢。”
“那我帮你梳发。”姜少娴站起身,取了木篦为崇嫣梳发,他们离别时,嫣儿的头发连个丸子都扎不起来,她那样小就流落市井,也不知那些年都是谁在给她梳发。
他还从未给妹妹梳过发。
可他只会梳宫中女子发式,那些发式都是妇人头。
姜少娴帮崇嫣将碎发拢到耳后,随即他盯着耳后的痕迹顿住了,手里的木篦被生生捏碎。
崇嫣耳后肌肤上,那瘀痕再刺眼不过。
霍凛!!
他竟如此放肆!还未成婚就勾着嫣儿行浪.荡之事。
崇嫣似有所感,不解地回头。
姜少娴立马撇开脸,他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杀意收都收不住,而他的嫣儿是个敏锐警惕的女儿家。
“木篦断了,我再去拿一把。”他浑浑噩噩出了厢房,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痛,姜少娴倚着墙壁,冒着冷汗。
他怒极,腹中似有一团火在烧,却无从发泄,不由得弯腰,生生呕出一口血。
崇嫣就在厢房内,以为他是水儿而对他不设防备。
西厂锦衣卫全都处于霍家军的监视之下,他无人可用。
可他还有付珏,崇嫣打不过付珏,他可以令付珏带走崇嫣。
立刻,马上,今夜就带走,在霍凛彻底沾染她身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