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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论第七

    祁奚不见叔向襄公二十一年

    古之王者,使其贤臣歆于为善之乐而无所嫌。故其贤者见善而必为,若寒之益衣,饥之进食,皎然无疑于众,而行且自忘之也。倘其不然,自视以为惊世绝俗之行,履险阻、濒疑谤而仅然其为之,则未为之前,操一为人不敢为之心;既为之后,左规右避,必力暴其无私之迹以祈免于咎。则君子之行,益孤危而不可尝试,教恶得而不衰,治恶得而不替乎?

    祁奚之免叔向,为人臣者之恒节也;叔向之免于祁奚,为君子之恒遇也。以事言之,奚为国全向者而非为向,向之得免,晋无戮贤之失而非向之幸,则奚不见向、向不谢奚可也。乃以情言之,奚与向而皆君子矣,道必孚,志必合,臭味之亲,将如耳目手足之互体而交用,则疾痛相怜,忧乐相诏,亦乐善无已之至意也。

    以礼言之,奚诚知向之为贤,则出之于囚系而薰沐之,慰劳之,既下贤好士之节所必修,其在向也,推蒸豚必拜之义,絮执雉相见之文,报其所当报而亲其所亲,尤往来之大节也。

    情所固有,礼所必尽,敦厚以行典礼,奚容简焉?然则执手相劳,洒酒相酬,殷勤劝勉,益相戒以戮力于公,亦讵不可哉?奚诚有恩怨不任之心,亦何必暴于廷以自表;向诚有生死不动之节,亦何必矫君子而以鸣高乎!

    乃二子之必出乎此也,则有故矣。其君,庸主也;范氏,雄猜之权臣也;乐王鲋之流,工为背憎者也。俾奚与向而直情以行,示相好之迹,则疑忌丛而谗谤行矣。

    呜呼!君子自行其志,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克展其乐善依贤之情焉。不获已而故为不近情之事,以祈免于末流,则夫人失为善之乐,而亦何利于善哉!

    匪奚与向之忧国如家,危疑不恤者,抑勿宁溯蒹葭之水,依十亩之桑,绝世而无与为徒耳!孰能以憯憯畏咎之身,日游于羿彀而逃之哉!

    虽然,君子以是哀二子之志,而如其奉之以为法,则过也。夫君子者,尽其道而无忧者也。情所必至,勿违其性;礼所必行,勿贬其节。昭昭然揭白日而行之,虽庸主不察,权奸见媢,宵人乘间而行其谮,犹夫蜂虿之偶逢,不屑预为之防也。徼宗社之福,祸已极而必止,则吾既以直行而无患;籍其不尔,而小人之奸昌焉,亡之可也,死之可也,过非自己,亦可以对青天、矢白水而无所憾矣。

    胡为乎重一旦之忧,废生人之情礼,而开贞人以疑畏之蹊乎?将使为善者必星分瓦解,仕不同门,学不同师,如飞蓬之不可复聚,而善趣遂销阻于天下,则二子孤畸之行有以启之也。周凯不知,而用之于王导,终以戕身。然则患亦奚可避哉?范滂之戒子曰:“为善不免。”言之悲也而已偷,唯不知命而忧道也。然君子特忧道不尽耳。

    华周杞梁襄公二十三年

    智足以知之,仁足以守之,举天下之道无不可从容涵泳而尽之有余矣。君子奚贵夫勇邪?智者,心之能也;仁者,性之能也;勇者,气之能也。至于气效其能,而其用天也已下。气为性舆,性为御也;心为气帅,气为役也。

    性者天,心者天人之交,而气仅为身以内之气,则纯乎人之用。无形者道也,而为君;有形者气也,而为民,故曰下也。然则尽其心之灵,凝其性之德,则气固屏伏以待用,君子奚贵夫勇邪?或曰,所谓勇者道义之勇也,非气之勇也,是以君子亦贵之。此尤未知夫勇也。

    夫道者自然之侀,义者随时之善,而奚其勇哉?然则谓君子之勇与勇者之勇,如玉之璞与鼠之璞,同名而殊质,殆孤标其门庭之旨而非实与!

    夫勇之必用而可贵,固即勇者之勇也。智足以灼然而知之矣,仁足以安焉而守之矣,事无逆而机无不可待,则亦恢乎其有余裕矣。不能保事之无逆而机之必可待,灼然知之而不知灵明之何以遽掩,安焉守之而若有所凝滞而不能发,当斯时也,心之力孤而性之体藏,然则欲绌气而下之,又奚恃乎?夫所谓道义之勇者,远乎不道非义,是智也;一乎道义,是仁也;皆非勇也。

    藉仁知而该勇之德,则是心性之藏可不资气,而气为忤心背性之物,将天地之生人固有此不若之气而重为人困矣。生有不善,是性挟不善也;授之生者有不善,是命杂不善也。勇者之勇,适助禽兽之猖狂,而又何足以为性之舆、心之役哉?夫勇者之勇,固即君子所以为德者也。齐庄公之好勇而致勇士,夫岂足与言道义哉!

    华周、杞梁载甲孤入,而宿于敌人之隧中,其智与仁不足用久矣。然而知贪货弃命之可恶,以死守之而不忍贰,化于其家;妇人之微,且知以礼而却国君之灵宠,虽君子之见道已明而复礼胜私者,莫之逾也。

    于是以观勇之德,而勇之体立,勇之用行矣。立之也自有体,不资道义而后有其体;行之也自有用,而且以成乎仁智之用;勇乃以参乎智仁之贵,而气与心性均为天之宝命而成其能。故义成于智,礼成于仁,学者之所知也。

    当死而无弃义,造次而无忘礼,勇之以兼成乎义礼者,固宾宾然夷犹委顺以修儒度者之所不知也。夫子之勇,现于历阶之责齐,曾子之勇,征于疾革而易箦。岂当祸福死生之际,旋用而旋给哉,夫亦有以养之矣。无曰勇者之勇,君子之所不取也。君子之所养,未尝不养是也。大疑、大恐、大哀一旦而投于前,舍气而又奚以胜之?

    崔杼伐我北鄙襄公二十五年

    祸之将发,天下具知之,而唯昏庸之主弗觉,斯其所以为必亡之主也;其或觉之,而积弱者又困于人心之离而无以自免,斯其所以为必亡之国也。

    非必亡之主而成必亡之国,其失在纲纪之不立;非必亡之国而有必亡之主,其罪在辅弼之无人。天下具知之,而其君与左右之臣,枕蚖蛇而席剑刃,晨斯夕斯,无以自救也。夫岂不有任其咎者哉?

    刘裕之心,赫连勃勃知之矣,而晋安帝无能为之防,非晋主之不觉也,虽觉之而无可如何也。若夫王弘之流,则心已离而不可用矣。安、恭非必亡之主,而君臣外内成乎必亡之势,使赫连氏策诸万里之外而中,此谁咎哉!晋自东徙以来,元帝不君,王敦、桓温数摇人心于歧路,晋氏无能饬法以治乱贼之党,君臣之纽久解而不可张矣。

    崔杼之弑,孟公绰知之矣;秦桧之奸,叩马之书生知之矣;而齐庄、宋高无能为之防,非国势已解,欲防之而不得也。齐庄淫昏而宋高猜懦,奸人之情日呈于左右而目不见也。夫有目而不见,二君之罪也。乃恶声播于天下,达于敌国,彼二君者有耳而不闻,岂独二君之罪哉!比干死而后殷纣亡,则罪不在干;泄冶杀而后陈灵弑,则罪不在冶,张九龄罢而后李林甫之奸逞,则罪不在九龄。

    环齐、宋之廷,碌碌者禁寒蝉而学仗马,无责焉耳矣。夫不有翘然自命为君子者乎?宋高之悖也,胡铨言之于始而蚤斥,而铨固小臣也;张浚居将相之任,乃结舌以中书生之逆料,浚亦奚面目以对女真之策士哉!

    若夫齐庄之廷,陈无宇既挟异志以幸乱,庆氏抑怙同恶以分国,将谁望焉!而晏平仲者,岂其智出于公绰下哉!晨夕同廷,观变之熟亦较公绰而尤审,乃进不能为泄冶之死,退不能为九龄之去,尸禄容身,无片语以警君于垂死之日,迨其已成乎弑,始宾宾然立于崔氏之门,委罪于死君,而自诧以死亡之无与。

    舌虽佞,亦奚以解其心之惭乎?婴之言曰:“臣君者岂惟其口实,社稷是养。”夫社稷垂危而规瑱不入,甘寝于荣禄之下,刃悬君脰而若不知,婴非口实故,而何必齐廷之可偃息哉?婴他日又曰:“事三君以一心”,婴将何以为心乎?无亦浮沉观望,塞默委顺,以自保口实之心邪!

    操是心也,岂徒三君与,冯道之四姓亦无所不容矣。枕尸而哭,亦甚恶其陨涕之无从也。故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晏子而已矣”,不足为有无于人国,而天下无有惮之者也。不然,敌国之谋士虽料其祸之将发,而国有人焉,且虞其或拯之矣,楚人之所以惮季梁也。孟公绰、赫连勃勃与叩马之书生,奚其弗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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