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五更。
前半夜一更人、二更静,后半夜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此时已是四更天,再过两三个时辰天就大亮了。
醉芳楼是在三更时分关的门,这个时辰大多数姑娘已进入梦乡,老鸨也早已沉沉的睡着。原本守着花牡丹这间闺房的青楼泼皮也都回房睡去了,房外走廊黑漆漆的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看不见。房内也黑漆漆的,花牡丹抱着腿坐在床头位置,眼睛看着床外身穿白色衣袍的人影,窗子被开出一条缝,陈闲站在窗子前望着楼下落花街。
陈闲爬上来以后没讲过一句话,花牡丹也没主动讲过话,她见过陈闲不止一次,陈闲是初次见到她。
二人素不相识。
今晚独处一夜只是演一场戏而已,陈闲没什么话好说,花牡丹倒想说些什么,或问一问琴曲琴技什么的,或说一说诗词书法什么的。她毫无疑问非常迷恋凤求凰和离骚等陈闲弹奏过的曲子,也毫无疑问非常欣赏陈闲写出来的诗词和字画,陈闲在她眼中,是个琴技诗词和书法皆当世一流的大才子,也是个惊才绝艳的神奇人物,简单来说,是个能令绝大多数女子心生敬仰的青年才俊。正常人对曾经震撼过自己心灵的出众人物,或多或少会心生出一种崇拜感,纵然不至于崇拜,也多少会有点好奇什么的,更甚者可能会心生出少许压迫感。
花牡丹此时便有感觉到少许压迫感,可能是陈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造成的气场太强,也可能因为现在是二人独处。
陈闲不讲话,花牡丹纵有很多话想说也只能憋在心里,大抵已觉得原来陈闲是个如此正直严谨的人。
“睡吧……”
陈闲关上窗子,回过身说道:“不能真一晚上不睡。”
“哦……”
花牡丹伸出腿准备下床,嘴上说着:“请陈大驸马睡床上,我睡地上。”
“不用……”
陈闲笑笑说道:“我睡地上。”
“这……”
“哦……”
花牡丹略微发愣,随后缩回腿坐回床头,低声道:“委屈陈大驸马了。”
陈闲笑了笑没再讲话,走来地上铺着的被褥上躺着睡下,不一会儿响起轻微的鼻鼾。花牡丹倒仍然抱着腿坐在床头位置,有个陌生男人在自己房间,她一个女子多少有些防备心理,自是很难踏实又安心的睡下,却没想到陈闲这么快已经睡着了,她不免想起乔美人二更时候过来找她时,说过的陈闲绝不会碰自己的话,她信了,信了驸马陈闲是个正人君子。但她依然睡不着,本也没想过睡觉,今夜对于她来说,可能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转折点,能否成功全看今夜过后。
陈闲可以说是个理智永远占据思维上风的人,即使临来之前没和乔美人发生过事,他也绝对不可能乱碰一个女人。
心无杂念。
他这一觉自然睡的香。
……
……
次日。
天还没亮。
乔美人睡醒后习惯性看一眼身旁,身旁空空的,她回回神起身下床,赤着脚走来小浴池边,脱掉肚兜等衣裤下水沐浴。出浴后才点燃油灯,在镜子前洗漱与梳妆打扮,她一如往日把自己打扮的美若天仙,走回花架子床边勾起床幔,动手收拾与更换床褥等。她这小半夜时睡时醒,睡的并不怎么香甜,她这几日习惯了身旁有个可以搂抱着的男人,一个人睡多少有些难以适应,而这几日其实好比如新婚期,她这种心理反应再正常不过。
当然。
乔美人也清楚陈闲不可能永远睡在自己身旁,也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女人,公主不正是其中一个。
她想得通这些问题,也知道接受与面对。
朝阳升起时。
她拉开香闺木门走出来,按计划接下来要做的是大面积散播消息与造谣,让更多的人得知花牡丹深夜与陈闲幽会,引来更多的人到醉芳楼看热闹。而昨晚亲眼目睹陈闲爬上楼的二十来个夜路人,其中有三个居然守了一夜,看热闹看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好奇心真的奇强无比。这三人不仅看热闹,还主动向路过的人说起自己看见的一幕。乔美人安排的假路人,也一直在宣传自己看见的一幕,到此时其实已有不少人听说了花牡丹与陈闲幽会的事,而乔美人出门后,又让人大面积散播。
才半个时辰。
落花街这一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已差不多有上千人站在醉芳楼门前看热闹。
“哈哈……”
“竟有这等事……”
“你们有没人看见,驸马陈闲下来没?”
“还没下来,估计……嘿嘿……正如胶似漆,搂着做美梦呢……”
“哈哈……没下来就好,赶上这出好戏了……”
“爬上楼的当真是驸马陈闲?”
“我昨夜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绝对是蒙面琴师驸马陈闲……”
“用绳子爬上去的?”
“花牡丹扔下楼的绳子,驸马陈闲爬上去的。”
“啧……”
“没曾想陈大驸马还是个绳上君子,更没曾想……这花牡丹竟是此等货色!!!”
大早上的醉芳楼的人大多还没睡醒,一时之间也没人发现自家楼门前这么热闹。陈闲倒是已经醒过来,能听见窗外楼下传上来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时不时还能听见一两嗓子叫喊声,这便意味着乔美人请来的观众已经就位,那么接下来才是真正演戏的时候。陈闲站起身来,把地上睡过的床褥收起来塞进柜子里,既然要演戏,衣袍不能穿得这么整齐,他立即动手脱掉自己外袍和青色布靴,然后将头顶束发冠扯松了些,也把头发弄乱了些,他现在这样子,好似昨晚上真的做过些什么。
“姑娘你也……”
陈闲抬起头看向床上人,他本想说让花牡丹也做做样子,没想花牡丹早这样做了。
“乔姐姐昨夜与我说过的……”
花牡丹似乎怕陈闲误会什么,她急忙做出解释。她一晚上没合眼,在天色刚亮之时,当时陈闲还没醒过来,她便动手脱掉了自己的外裙和白袜绣鞋等,髻上发簪等也全摘掉了。此时披着一头长发,用被子裹着身子坐在床头,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剩两件贴身衣物,神情忐忑地等待着事情败露。
“这样就好……”
陈闲看着床上花牡丹,沉声说道:“我到时候会直接走掉,你过后可能会受些苦,自己保重。”
“嗯。”
花牡丹瞥一眼陈闲,拥着被子轻轻点头。
……
……
花牡丹与陈闲深夜幽会一事,到此时已经在杭州城中心传开,赶来醉芳楼门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约已有三四千人,众人大多是幸灾乐祸地大笑与议论,也偶尔有一两句谩骂声,场面壮观又热闹。乔美人安排人手大面积散播了消息与造谣,现在站在风雨楼第三层雅间窗子口看着对家的窗子,也看着醉芳楼门前的数千人背影,她也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醉芳楼一位昨晚有过客人的姑娘开了偏门送走客人,她关门之时听见自家大门前传来的嘈杂声。
“这……”
“这怎么啦?”
“为何这么多人?”
这位姑娘绕上前来顿时大吃一惊,发现这些人都望着自家第三层窗子口,她也好奇地仰头看,然而什么也没看见。
虽看不见什么,却能清楚听见。
“牡……牡丹姐姐?”
“完啦……”
这位姑娘陡然间花容失色,立马回身往巷子偏门跑,跑进醉芳楼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出出大事啦……”
下一刻。
醉芳楼后院传出杀猪般的怒嚎。
这一嗓子声音之高之尖,回荡在醉芳楼前楼后院,围在醉芳楼门前的数千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短暂地停止议论,相互对望一会儿,随即哄然大笑起来,都知道好戏才刚上演,一个一个抬起头望向第三层窗子口,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期待着。陈闲和花牡丹自也能听见醉芳楼老鸨的这一嗓子怒嚎,按照事先说好的步骤,陈闲急忙推开窗子扔下绳子,让楼下众人看见自己正是用这条绳子上来的,同时也做出自己要逃走的样子。
而与此同时。
陈闲听着醉芳楼老鸨等人上楼的脚步声,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假装匆忙穿衣。
“轰——”
一声巨响,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老鸨人还没跨进门,她尖锐而凄厉的悲嚎声已经传进门:“却是哪个天杀的野男人,竟敢糟践老娘的花魁!!!”
她一步跨入。
花牡丹果断掀掉被子窜下床,赤着脚走过来,半真半假惊慌道:“妈……妈妈……”
“你……”
老鸨看见自家花魁只穿着两件贴身衣物,已气得唇齿发颤说不出话,随后又急忙转头看向窗子前匆忙穿衣的男人。
“你……”
老鸨抬起手指向陈闲,陈闲停止住穿衣动作,回过头笑笑:“你好?”
“你……”
“你们……”
老鸨颤抖着的手指,来回点着陈闲和花牡丹,再没什么比这件事让她更想杀人,尤其是陈闲这一声你好。
“老娘……”
“老娘一点也不好!!!”
这老鸨已经气得火冒三丈,她指着陈闲,唇齿发颤说道:“你个天杀的狗杂种,老娘要了你的命!!!”
“来人!”
她一嗓子冲进来七八个手持木棍的青楼泼皮。
眼看着这些人即将冲过来动手,陈闲见势不妙,毫不犹豫自报身份:“在下……驸马陈闲。”
“驸……”
七八个青楼泼皮陡然愣住,他们诧异对望:“驸马……陈闲?”
“驸马陈闲?”
老鸨也不由愣住。
……
……
这老鸨经营醉芳楼这么多年,当然有着自己的背景与靠山,若糟践自家花魁的人不是陈闲而是其他男人,这老鸨虽未必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这个人乱棍子打死,但绝对敢下手打成重伤打成残废,甚至过后还可能连续报复。然而现在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驸马,驸马因为被限制住仕途,在朝堂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普通百姓面前,却是有名有实的皇亲国戚。驸马与杭州知府品秩相等,在杭州这个地方,如无其他权贵,官面上绝对没人敢动,何况陈闲又没触犯朝廷律法,多少有些威慑力。
七八个青楼泼皮愣愣站着不敢动手,纷纷转头望向醉芳楼老鸨。
老鸨咬牙切齿怒瞪着陈闲,好长时间说不出话,她显然不敢叫自家泼皮打死或打残一位驸马。
他们沉默地站着。
陈闲自顾自地继续穿衣系带,穿上布靴整理束发冠,他穿好衣袍,走来老鸨面前拱拱手道:“若无其它事,告辞!”
老鸨回过神来,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陈大驸马慢走!!!”
“昨晚……”
“有失远迎……”
“欢迎陈大驸马下次……再光临我醉芳楼!!!”
老鸨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待已经听不见陈闲的脚步声,她猛然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花牡丹。
“你真是犯贱——!”
老鸨冲过来,用手扯住花牡丹头发,将花牡丹一张俏脸拉过来,她啐口低吼:“犯贱!!!”
“犯贱!”
“老娘好说歹说叫你卖身,你不肯卖!你现在让人吃了,你看,半文钱也没留下走了!!!”
“你说你是不是犯贱?”
“啊?”
“你真是犯贱!!!”
“对……是,我犯贱……”
花牡丹用力挣脱开,退来窗子前,尖声喊道:“我犯贱怎么啦?我犯贱我乐意!又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次两次!”
“贱货,住嘴!!!”
老鸨恼怒地冲过来阻止花牡丹,她听说过自家楼下站着数千人。
花牡丹正因为清楚楼下站着很多人,她才故意退来窗子前大声喊出不是一次两次,她这么做已是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心态,事已至此,她只能这样,把自己弄得越臭越好,令得自家老鸨越生气越好。站在楼下看热闹的数千人都已经听见花牡丹喊出来的话,也绝对相信这是真话,眼见为实,今日这么多人亲眼目睹,还能是假的不成,有过一次那肯定不止一次两次,说不定千百次也有了,只因之前的幽会没人看见而已。
陈闲走出醉芳楼,楼门前围观人群主动散开,待他走远以后,议论声瞬间爆发出来。
“哈哈……”
“果真是驸马陈闲……”
“今天倒真是看到一出好戏,没想到陈大驸马竟是如此风流的人物,至于花牡丹……已是一红倌而已。”
“唉……”
“原来清倌大花魁花牡丹,早就与驸马陈闲有一腿……”
“搞不好还与其他什么人有一腿……”
若说二人这一夜什么也没做过,楼前数千人绝对没人相信这种鬼话,可以说花牡丹深夜与陈闲幽会一事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那么花牡丹也便显然不是什么处子花魁,在人心目中掉价与本身价值的锐减,也都是必然的事。楼前众人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陈闲和花牡丹的这些事,也都继续望着醉芳楼第三层窗子口,时不时能听见楼上窗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自己犯贱……”
“老娘便成全你,一两银子也卖你一夜,让你日日夜夜张开腿……”
“卖啊……卖啊……当我怕你?”
“我就是这么犯贱,你有种把我卖了,把我卖了啊……”
“好……好……好……”
“你自找的,也不用等到后天了,便今晚……今晚便竞价卖你一夜,从今往后夜夜如此,卖到你没人要为止……”
楼下众人听着争吵声,大都听说过醉芳楼昨日放出消息三日后竞价卖出花牡丹第一夜,如今花牡丹没有第一夜可卖,那便只能竞价卖普通一夜。价格毫无疑问可能至少得减掉一个零,或许不止,还得再减掉一半,这也便意味着杭州城有太多人买得起普通一夜,只在于有没兴趣而已。其实楼前数千人大多是有兴趣的,毕竟花牡丹是这些年名气在外的三大花魁之一,纵然已非处子,其姿色也远超各大青楼的头等当红姑娘。
当然有兴趣是一回事,若价格太高也便没多大意义,不如换当红姑娘。
午时。
花牡丹与陈闲深夜幽会一事已传遍杭州城,同时传开的是花牡丹的卖身日期改为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