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花牡丹还是处子之身一事已在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但没一个人相信这种话。
茶梅请过来的二十二名稳婆都还留在风雨楼,楼子里撤去了近半散座,散堂空出来的空间围着四面木架屏风。二十二名稳婆一个时辰前,接二连三进入屏风内替花牡丹验过身,都已经肯定花牡丹绝对是处子之身,由这些稳婆写出来的二十二份证明,已尽数张贴在风雨楼门前,门前此时大约围着上万人,落花街中段被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就这事,怎么可能?”
“花牡丹前夜与驸马陈闲深夜幽会,二人独处一夜,什么也没做?”
“怕不是稳婆收了大银子,串通好的吧?”
“不可能,张稳婆在我们花子坊名声极好,我夫人去年临盆,正是张稳婆妙手接生的,我相信张稳婆的为人……”
“真说起来……”
“刘稳婆心地善良,西水坊都知道,她经常分文不收免费替穷苦妇人接生,绝不会为了银子与人串通……”
“难道花牡丹还真是处子之身?”
“相较于此事,我倒更加疑惑一件事,花牡丹昨夜不是被人买回家当小妾了?为何会在风雨楼?”
“对对对……花牡丹怎就进了风雨楼了?”
“此事……有古怪。”
花牡丹昨夜被人买走当小妾的事今早上才刚传开,这不到两个时辰,竟在风雨楼验身仍是处子。围在门前的上万人心中或许疑惑这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并没多少人追究其根由,说到底这些人只是看热闹,花牡丹为什么在风雨楼,跟他们又没半毛钱关系。因此众人真正关心与好奇的是花牡丹到底是不是处子,又为什么仍是处子,他们看来这种事委实难以置信。
花牡丹莫名其妙出现在风雨楼,被验身仍是处子的消息传开以后,闻声而来的不仅是过来看热闹的人,更有当日筹银子想竞价买下花牡丹第一夜的富家公子和老爷们。若花牡丹真还是处子之身,这些人心中之念必将复燃,但岂会这么轻易相信。而陈闲当日在补充乔美人的计划时,自也考虑过如何澄清此一事的各种关键环节,今日请来的二十二名稳婆只是验身的其中一环,最重要的一环是,任何不相信花牡丹还是处子的人,都可以另请自己信得过的稳婆进楼验身。
此时就有几个曾经追捧过花牡丹的公子老爷连忙请来了自己信得过的稳婆,六七个稳婆同时进入风雨楼散堂屏风之内。
“公子,牡丹姑娘确是未经人事的处子……”
“此话当真?”
“好……”
“哈哈哈……”
随后也有其他人请来稳婆进楼验身,稳婆给出的结果都是一致的,若说风雨楼有可能买通稳婆作假,难道其他人请来的稳婆也与风雨楼串通作假。看热闹的人听见其他稳婆的验身结果,大多已相信花牡丹还是处子之身,最关键是曾经追捧花牡丹的公子老爷们信了花牡丹是处子。而按一早制定的计划步骤,仅证明花牡丹还是处子肯定不够,接下来还需为众人解答,为什么陈闲爬上楼一整晚,花牡丹仍是处子之身。
最好的方法无外乎证明陈闲的为人与品行,负责散播消息的人早已经安排到位,消息是与花牡丹还是处子同时传开的。
“二人独处整夜,结果花牡丹还是处子,莫非陈大驸马……哈哈哈……”
“我听说,前夜哪是什么幽会,讨论琴曲琴技而已……”
“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怎么用不着?花牡丹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花魁,若不在深夜偷偷摸摸的,难道大白天的当你面进门?”
“倒也对,这么说……前夜幽会只是一场误会?”
“那花牡丹当日还曾说过不是一次两次,话中之意是说,不是一次两次讨论琴技?”
“退一步说,即便当晚没破身,难道也没搂过亲过抱过?”
“不可能,苏州有句话叫……相公当如陈驸马,不忘皇恩不负卿,听说这话还是从苏州女子口中传出来的……”
“驸马陈闲是正人君子……”
首先被证明的是花牡丹还是处子,其次被证明的是陈闲乃正人君子,消息传开以后,自是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但这些不相信的人,仅仅是不相信陈闲当晚没曾搂过亲过或抱过,却都已经相信花牡丹还是处子,这才是最关键的,其它的相不相信并不那么重要,总之花牡丹的清白已得到证实。
最后被人传开的一则消息是,花牡丹从今往后是风雨楼的人。
……
……
花牡丹被人买回家当小妾,结果却成了风雨楼的人,还被三四十个稳婆证明仍是处子。思维敏捷的人已经看出这其中的问题,更有人非常肯定的得出结论,这多半是风雨楼变着法子挖走花牡丹的一场戏,但这种事与无关人等根本毫无关系,即便猜到了真相,也不过是看了一场热闹。而醉芳楼老鸨听说后,差点气晕过去,现在没人比她看得更清楚,这就是一场戏。
“贱货……”
“竟敢与风雨楼的人串通好了演戏给老娘看……”
“好你个乔美人……”
“卑鄙……无耻……”
“老娘咒你第一个客人就带着花柳……”
这位老鸨现在除了破口大骂发脾气,什么也做不了,她亲笔写了转卖契约,签字画押把花牡丹卖出去了,花牡丹已经不是她的人,她没权干涉花牡丹的自由。她现在也非常后悔,后悔昨日没验花牡丹身,花牡丹第一夜能值七八万两,她却十万两把人卖了,单卖出花牡丹这个人,至少亏了十五万两。何况这一次对她醉芳楼无形之中造成的最大损失在于,对家风雨楼多了一位名气在外的处子花魁,而她醉芳楼却失去了当家花魁,自家短一丈,对家长一丈,这才最致命。
但即使她已经知道了这是风雨楼挖走自家花魁的一场戏,她仍然什么也做不了。
落花街三大青楼争斗至今,无论是官面上的手段还是市井上的手段,都曾用过不知多少回。醉芳楼官面上的后台是杭州知府,红杏阁官面上的后台是朝堂回乡养老的三品京官,风雨楼官面上的后台虽然没人知道是谁,但醉芳楼老鸨曾从杭州知府口中得知来头不小。三家青楼当年知道对方都有官面上的后台后,便很有默契的谁也不再动用官面上的关系,后来也玩过市井帮派手段,两家青楼的武力都不如风雨楼。
自前年起,哪怕小争小斗每月不断,三大青楼都没再用过官面上的和市井上的手段,至今日也已形成一种默契。
醉芳楼此次固然损失了当家花魁,可这口恶气老鸨只能往肚子里咽。
“哈哈哈……”
有人破口大骂发脾气,有人幸灾乐祸大笑。
红杏阁老鸨听说上午的事情后,直到此时乐得合不拢嘴,这位老鸨也已看出来这约莫是一场挖走花牡丹的大戏。
而她昨日心中的鬼主意,不仅已经酝酿成熟,且前一刻已付诸行动。
……
……
花牡丹昨日因为已非处子而掉价,今日她仍是处子一事传开以后,身价也毫无疑问会缓慢回升上来。
今夜。
风雨楼便有差不多两三百位客人是为花牡丹而来,这两三百客人同时也是冲着乔美人而来的。可以说花牡丹经过此一事,其实名气反而有大幅度的提升,也大抵因为花牡丹如今人在风雨楼,这性质或许类似于相辅相成。今时今日的风雨楼,由于乔美人身价与名气的提升,风雨楼在人心目中已经是杭州城第一青楼,那么花牡丹在风雨楼绝对比在醉芳楼更具有魅力。
客人们因为花牡丹如今在风雨楼而进门,但乔美人可不会这么快就让花牡丹登台亮相。
今晚的风雨楼又是人满为患,昨晚竞价之人几乎全来了,金玉行大掌柜也来了。韩惊涛和洪竞泽自从昨晚见过乔美人,如今大抵是上青楼只来风雨楼,郭庄岳三人也皆如此想法,甚至昨晚上没来的云文海和谢新书等人,今日当听说乔美人一夜值一百万两,也忍不住好奇想来看看现在的乔美人究竟有多美,其他客人也大多是进门看江南第一花魁乔美人的。
乔美人江南第一花魁之名,已近乎声名俱实,但她今晚也不会露面。
东角独院。
两个女子走在游廊内信步闲谈,此时话题正说起冷幽幽,乔美人并未隐瞒想把冷幽幽也挖过来的事。
“冷幽幽是半生活契……”
花牡丹停下脚说道:“其实,我有法子令她心甘情愿进风雨楼……”
“真的?”
乔美人摇着金绣团扇,唇带笑意欣喜问道:“那你快说出来听听,有什么好的法子?”
“这可能……”
花牡丹轻笑道:“这可能须得陈大驸马点头才行。”
“没事儿……”
乔美人摇摇团扇:“你只管说出来,我替他做主。”
“嗯?乔姐姐你……”
花牡丹顿时无比惊诧,她看着乔美人眼睛:“乔姐姐你……能替陈大……驸马做主?”
她陈大驸马四个字语气极重,是在强调陈闲身份是位驸马,寻常人怎么可能替这样的人物做主,何况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且语气似乎有点儿暧昧之感。花牡丹突然明白过来,陈大驸马当日以蒙面琴师身份当街献艺,后来拒绝了醉芳楼和红杏阁进了风雨楼,再后来风雨楼收入场费,醉芳楼和红杏阁跟着模仿,导致两家得罪熟客和声誉受损,当时曾怀疑这一切是蒙面琴师在背后操纵,再再后来,蒙面琴师揭晓真面目是陈大驸马,最后就是陈大驸马爬上楼,这两日演戏一事。
花牡丹想清楚这些事,已经非常明显,眼前乔姐姐背后站着的人影正是陈大驸马,可见两人关系绝对不一般。
“乔姐姐你……这个……”
花牡丹莫名尴尬看着乔美人,乔美人媚笑看着她,自信的眼神已给出答案。
“噗……”
两女对视半晌,忍不住笑出声。
……
……
近子夜时分。
陈闲弹奏完十五首曲子走回后方院中院,乔美人一个人站在香闺柜子前捣鼓香药,一反常态轻轻哼着曲调,时不时情不自禁地笑一笑,也时不时用舌尖舔一舔手上香药尝一尝味儿,她今晚心情分明说不出的美好。陈闲走到她身旁时,乔美人这才察觉到陈闲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说起了花牡丹提供的挖冷幽幽的法子。
“原来呀,红杏阁老妈子对冷幽幽一点儿也不好,只把冷幽幽当成是下金蛋的金母鸡而已,嗯……当然了,青楼老妈子也没几个对自家姑娘好的,除我乔美人以外,眼中都只有银子。可冷幽幽这个人吧,心眼儿太好了,不爱讲话,不擅拒绝人,更不爱说人坏话,我听花牡丹说,冷幽幽曾是官家小姐,好像因她爹贪墨灾银还是什么的,后来被杀头了,冷幽幽受牵连成了官奴,后来转了几次手,不知怎就摆脱了官奴身份,十三十四岁时,被红杏阁老妈子买进了红杏阁……”
乔美人捣鼓着香药说着话,陈闲站在一旁微笑听着,偶尔帮把手封存香药。
“花牡丹说,冷幽幽是个琴痴,对了,她还是可以自由赎身的半生活契,若想把冷幽幽挖来我风雨楼,最好的法子是投其所好。花牡丹说这事儿须得你点头答应才行,这不正好,我刚已经替你做主了,花牡丹明儿一早,会先去见一见冷幽幽,她俩先谈一谈,我向花牡丹承诺过了,只要冷幽幽肯来我风雨楼,不止教她凤求凰、广陵散、酒狂这些曲子,我风雨楼起码能教她五十首好曲子,嗯,还教她,你的独门指法……”
乔美人在东角独院给出各种承诺与条件时,虽并未询问过陈闲的意见,但其实并不需要,因为这全是计划中事。
把冷幽幽和花牡丹挖来风雨楼,且不说乔美人想培养她们成为真正的风雨楼人这层最主要原因,仅仅是这两大花魁来风雨楼后带来的利益,便已大到难以估算。到时候落花街三大青楼,将结束这些年三家鼎立之势的局面,风雨楼必能一家独大,占据杭州城青楼行业的半壁江山,醉芳楼和红杏阁或因此而退至第二行列。而教冷幽幽和花牡丹琴曲琴技正是原计划,因为陈闲不可能长期留在风雨楼登台献艺,陈闲离开以后,琴曲这一块需要有人补上来,冷幽幽和花牡丹是最佳人选。
次日。
乔美人早早起床,沐浴洗漱与梳妆打扮,刚拉开香闺雕花木门走出来,远远的看见花牡丹脚步匆匆走来院中院。
“乔姐姐,不好了……”
“嗯?怎么啦?你去见过冷幽幽了吗?”
“我去了,却没见着人……”
“最坏的是,红杏阁妈妈昨日到户事衙门动手脚,把冷幽幽的半生活契改成了终生死契,明晚将竞价卖身……”
“哼……这红杏阁老妈子还真过分……”
花牡丹和冷幽幽其实并无私下往来,但花牡丹与红杏阁一位当红姑娘关系极好,她今早准备通过这层关系见冷幽幽,然而她见到这位红杏阁好姐妹后才知道,冷幽幽昨晚已经被软禁在她自己闺房。且正如花牡丹这位红杏阁的好姐妹透露,冷幽幽如今成了终生死契,这位红杏阁好姐妹原本不清楚契约一事,因为红杏阁老鸨昨晚说要让冷幽幽竞价卖身,冷幽幽自是不同意卖身,昨晚当即拿出这些年的积蓄赎买自己,赎身银子虽绰绰有余,可已被偷偷改成了终生死契,冷幽幽自己赎不了身。
卖身契只有三份,买方和卖方及官府各一份,被卖方并没有卖身契。
红杏阁老鸨昨日把冷幽幽的半生活契改成终生死契,显然是动用官面上的关系通过户事衙门做到的,这位老鸨这两日盘算的鬼主意正是这个。她能看到竞价花魁带来的利益与弊端,她的想法其实与醉芳楼老鸨相同,先缓过这口气,再捧一批小花魁出来过渡,何况如今正逢醉芳楼在阴沟里翻船的大好时机,也正逢竞价花魁热度,她没理由不趁热翻身。
而与此同时。
这老鸨从醉芳楼老鸨身上吸取了教训,她感谢这位老对手,昨晚叫人用钉子和木板钉死了冷幽幽闺房所有门窗。
名曰。
防贼防盗防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