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未到午时。
杭州知府带领着大群官差来到红杏阁主持公道,堂堂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处理这等小事,颇有点牛刀割鸡的意思,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位公主陪着到府衙揭发案事,偏又全程跟着与监督,地方官吏帽子再大也得亲力亲为,何况这位知府委实被小姑娘吓得够呛,心下也着实恼火,他必须把此事做的完美无缺,叫小姑娘挑不出刺儿。
红杏阁大上午不是开门的时候,两名官差猛地拍开门,知府大人带头冲进红杏阁,一二十名带刀官差和府衙三名小吏先后跟着进来,陈闲和楚梦莲最后进门,站一旁看热闹。红杏阁开门的小厮看见这等阵仗不由吓一跳,待听清知府大人的来意,连滚带爬的跑去后院传唤红杏阁老鸨。老鸨这个时候才刚起床,当听说知府大人驾临,来不及多想,急忙走来前面散堂。
“却不知知府大人带人上门……”
“废话少说……”
杭州知府颇有些不耐烦地抬手打住。
“风雨楼掌柜乔美人,今早击鼓报官,告发你软禁她风雨楼姑娘冷幽幽,本府命你立马把人放了,否则,论罪处置!”
“不是,知府大人……”
红杏阁老鸨有点迷糊,她苦笑道:“杭州城人人皆知,冷幽幽是老身红杏阁的当家花魁,何时成了风雨楼的姑娘了?”
围观人群陈闲笑道:“冷幽幽昨晚赎过身了,她已不是你红杏阁的人,甚至你不妨去问问,她是风雨楼的人。”
“对啊……”
围观人群楚梦莲气呼呼说道:“人家又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凭什么关着人家?”
“这二位,说笑了……”
红杏阁老鸨有恃无恐笑道:“老身红杏阁姑娘冷幽幽,她是终生死契,按本朝法令,死契之人自己赎不了身。”
“你?”
杭州知府听着这话,已经忍无可忍,他自问这一次已经很给红杏阁背后之人原户部张侍郎的面子,看在面子上他只让这老鸨放人,并未想过真的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可没曾想这老鸨这么眼瞎,这么不会看事。一位驸马一位公主站在一旁看着,这知府压力奇大无比,顿时忍不住指着老鸨鼻子,勃然大怒吼道:“大胆红杏阁贱籍贱户杨氏妇人,你昨日买通户事衙门,私自窜改同籍女子冷幽幽卖身契,本府念你初犯,给你机会改过,你竟敢强言狡辩?你莫不是以为本府……”
“大人……”
“知府大人……”
红杏阁老鸨突然跪下来,她已经看懂杭州知府给的面子,知道大人动了真格,也已反应过来,知府为着这点小事亲自出面肯定是头上顶着巨大压力,更已经意识到,窜改契约不仅已然暴露,户事衙门存底的契约也肯定被改回来了。到得如今这老鸨已完全明白过来,这一切定是风雨楼搞的鬼,冷幽幽昨晚说过自己赎身,赎身银子也拿出来了,老鸨没权不准半生活契的人自由赎身,不准就是无视法令,何况她还私自窜改契约,户事衙门属于枉法,她属于违法。窜改契约之罪有大有小,老鸨目前虽不是什么重罪,可真追究起来,少不了皮肉之苦。
已经这么明显的事,若再狡辩拒不放人,岂不是给脸不要脸。
何况。
知府要人,岂敢不放。
……
……
一行人来到红杏阁第三层,冷幽幽被钉死的闺房门被两名官差用刀撬开了,红杏阁老鸨和守门的青楼泼皮及四五个姑娘站在走廊一边眼睁睁的看着。老鸨面色苍白,目光呆滞,这一刻心如刀割,心疼即将失去当家花魁,更心疼损失了大笔银子。她也已经看出来,对家风雨楼告官说自己软禁对家姑娘,毫无疑问是自家花魁不知何时与风雨楼的人串通好的,若不然不可能闹这么一出。同时也已清楚,自己家花魁冷幽幽也会如醉芳楼花牡丹一样,从今往后是风雨楼的人。
给自己赎过身的人有着绝对的自由,将去什么地方没人能管。
冷幽幽坐在床边等着,当看到进门的官差和陈闲,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刻。
她稍微愣了愣神,起身自闺房走出来,走来自家老鸨身前,沉默好半晌说道:“女儿给的赎身银子绰绰有余,足够赎我三次,今日脱离红杏阁,女儿不会带走半件物饰,留下的也足够赎我三次,女儿感激妈妈这些年的栽培与照顾,但……”
她几次欲言又止,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最后福一礼:“妈妈珍重……”
老鸨闭闭眼,眼中有泪。
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冷幽幽当花魁这些年为自己积攒的奁资若换成银子绝对是笔大数目,昔日追捧她的富家公子和老爷,赠送给她的明珠翠玉和珍奇雅玩及珠钗头饰等,她此时一件也没带走,连髻上发钗和耳坠也摘下来搁镜台上了。她半文钱也没带出来,全身看不见珠光宝气,披着一头长发走出红杏阁,穿着街走向对面的风雨楼。
“这……这不是大花魁冷幽幽吗?”
“知府大人亲自带人上红杏阁,究竟所为何事?”
“冷幽幽为何素装出门?”
“不是说冷幽幽明晚竞价卖第一夜吗?此番这却是为何?莫非是与红杏阁老鸨发生了争执?”
自从杭州知府带人闯入红杏阁,落花街路过的人几乎全都停下了脚,知府亲临定然不是什么小事,消息在落花街传开后,到此时已差不多有大几千人围在红杏阁门前。这些人看见冷幽幽素装走出门,一个一个好奇又疑惑地让开路,都搞不懂红杏阁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人看着冷幽幽穿街而去,一时间看不出冷幽幽准备去什么地方,渐渐的终于看出来一点眉目。
“风雨楼?”
“难道……冷幽幽也将进风雨楼?”
“这……”
街上大几千人皆震惊不已,花牡丹昨日才进风雨楼,今日又多个冷幽幽,众人难以想象今后的风雨楼会有多兴旺。风雨楼此时开着门,正是为迎接冷幽幽进门而开的,乔美人红唇边噙着一抹妩媚迷人的笑意,摇着一柄金绣团扇站在楼子散堂看着等着,她此刻心情分外激动,但表面上一如平时安静。花牡丹面带笑容站在一旁,也看着等着冷幽幽走进门。冷幽幽迈着步子素装而入,走进风雨楼散堂内,走来乔美人身前三步停下脚。
“多谢乔姐姐出手相助……”
冷幽幽福一礼,抬起眼眸露出微笑:“如前一时的约定,自此刻起……妹妹是风雨楼的人。”
“妹妹受苦了……”
乔美人等待这一天大抵有些时日,此时激动的有点儿不知言语。
……
……
昔日杭州美名并列的三大花魁,今已全在风雨楼的消息自落花街向着四周传扬开去,短短时间骤然掀起惊天巨浪。围在红杏阁门前的大几千人,大都不由自主地走来风雨楼门前,似乎都仍然难以相信红杏阁的冷幽幽真就这样进了风雨楼的门。而红杏阁老鸨昨日买通户事衙门窜改冷幽幽卖身契一事,自府衙小吏口中传出来,已在落花街一带传开,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知府大人会亲自带人闯入红杏阁,也才想明白冷幽幽为何会进风雨楼,这多半是不愿卖身而被红杏阁老鸨逼到风雨楼的。
“哈哈哈……”
醉芳楼老鸨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对家风雨楼,这位老鸨莫名其妙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很快她的笑声成为苦笑。
红杏阁老鸨也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对家,她身旁王户事已经把一切告诉她。这王户事后来打听过当时跟着知府进门的一男一女,才知道竟是一位驸马一位公主,重点是有位公主,也难怪知府大人丝毫不给面子,这种情况原户部张侍郎当时在场也得乖乖的听话。杭州知府没追究他们一干人等的罪责已经给足了面子,红杏阁老鸨此时什么心思也没用,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风雨楼本就不是她红杏阁能抗衡的,今后这种局面将出现在生意上。
两家青楼老鸨不自觉的隔着四五栋楼铺对望一眼,同时又不自觉的露出苦笑。
近日由于乔美人身价与名气的提升,不仅乔美人在人眼中是江南第一花魁,连带着风雨楼在人眼中也已是杭州第一青楼,醉芳楼和红杏阁本就已经无法与其并列三甲,现如今又有两大花魁冷幽幽和花牡丹,不止这两位老鸨能看出来,现在杭州城谁都看得出来,风雨楼必将一家独大,醉芳楼和红杏阁必将衰退至第二等。这两家老鸨纵然想过等自家花魁卖身以后,再培养一批小花魁出来过渡,但这至少需要一两年时间投入,况且前提是,卖了身的花魁仍在自家形成吸引力。
如今。
小花魁还尚未培养出来,自家名气在外的大花魁却以处子之身去了对家,两家青楼还能拿什么与风雨楼相提并论。
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
冷幽幽竞价卖第一夜的消息才刚传遍整座杭州城,而忽然有个消息以更快的速度覆盖过来,顿时在全城引起哗然。
“什么?红杏阁冷幽幽从此已是风雨楼的人?”
“这真的假的?”
“老爷我银子都准备好了,冷幽幽还到底卖不卖第一夜了?”
“还卖个屁,我听说,就因为冷幽幽不肯卖身,红杏阁老鸨改了她的卖身契,这才导致冷幽幽一气之下赎身走了。”
“啧……不得了……”
“风雨楼有个乔美人已经够本公子魂牵梦绕的了,现在冷幽幽和花牡丹也在风雨楼了……”
“今日之后的风雨楼,怕已是人间天堂了……”
“好啊……”
“昔日三大花魁齐聚风雨楼,今后别的青楼不用去了,若能抱着三人睡一宿,老爷我明早暴毙也愿意……”
消息传开以后,最失望的是已经筹备好银子准备竞价冷幽幽第一夜的人,极富之人看这情形,都已经看出冷幽幽短时间之内绝不会卖身。但失望之余也多兴奋,因为如今最有名的三个花魁全在风雨楼,平时需跑三家才能看见人,今后只需来风雨楼就能一饱眼福,既方便又省事,兴许还有机会同时拿下三个花魁,大多数人心中这样想。
总的来说。
今后的风雨楼已无可比拟。
……
……
陈闲早上把楚梦莲带出湖畔山庄,事情成了自得好好犒赏小姑娘。自红杏阁出来后,陈闲没回过风雨楼,直接带着小姑娘穿街走巷吃喝玩乐,平时没去过的好玩地方今日一天全跑遍了,还曾去过江南贡院。江南一地的秋闱是在明日起正式举行,下午的江南贡院非常热闹,陈闲带着小姑娘看了好几场热闹才离开,接着又来到杭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具特色的十大招牌菜任由小姑娘轮着吃,还破例准小姑娘尝了一小盅美酒,喝的并不是蒸馏酒,小姑娘却仍觉烧心辣喉咙,喝完直吐舌头。
“呸呸呸……好难喝……”
“哈哈……记得,回去以后,可千万别说我带你喝过酒……”
“放心啦……大姐夫,我不会说的……”
“嗯……也最好别说我今日带你出庄做过什么……”
“大姐夫今日带我做过什么吗?我们一没去杭州府衙,二没去户事衙门,三没去什么红杏阁,就只玩了一天而已……”
陈闲表情凝重起来,看着对桌楚梦莲,良久良久说道:“你长大了……”
“莲儿快满十六岁了,当然大啦……”
“嗯,吃完我送你回庄……”
楚梦莲依然是爱玩闹的小姑娘,也依然是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她自小生活在皇宫,除了玩闹也只能玩闹,她从出生起注定了她这一生可以不用做任何事,可以一生享受荣华富贵。她对市井鸡鸣犬吠之物的见识非常有限,不知道怎样合理的喂食小鸟,不知道好看的蛇带有多大的毒,她在市井这方面的见识,远远不如粗茶淡饭的庶民子女。但在朝堂这方面,常年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皇宫深处的她,早已养成了近乎本能的敏锐觉察力,她在这方面远胜庶人家的姑娘。
她第一天住在湖畔山庄时,或许看不出一些事,可这些日相处下来,小姑娘已经感觉出,二哥和二姐根本是貌合神离。
她知道二哥母妃王贵妃近些年很讨父皇欢心。
她知道二姐夫韩惊涛是太子哥哥的表弟,她还知道太子哥哥的母妃韩皇后与二哥的母妃王贵妃关系如同水火。
其实只需想明白这些关系,小姑娘就能得出二哥和二姐不可能和睦,二哥二姐都藏着心思,自己也不能有什么说什么。
“大姐夫……”
陈闲把小姑娘送回山庄门口,小姑娘转过身嬉笑说道:“大姐夫我先进去啦,你一定记得过些日再带我去玩。”
“没问题……”
陈闲微笑说道:“今日也玩够了,早点歇息。”
“嗯嗯……”
小姑娘嬉笑着连连点头,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进山庄,脖子间金玉佩环叮叮咚咚的响着。
陈闲看着小姑娘身影拐弯消失,笑着转身而去。
……
……
秋闱明早开试。
陈闲回风雨楼的路上特意去见了见叶子由,叶子由已经做好明日入考场的一切准备,因为心中没底,仍不免有些紧张。叶子由这人不仅向来脸皮子薄,也分明对自己非常没信心,当听说今日一天只喝了一碗粥,这分明紧张过度,这种心理状态在号房第一场待三天,怕会直接晕过去,陈闲硬拉着叶子由来了风雨楼,他让叶子由今晚就留在风雨楼,晚上放松心情,明日一早送叶子由到江南贡院进考场。这么多年的生死至交参加秋闱这么大的事,这在陈闲看来,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陈闲拉着叶子由来到风雨楼雅间,叫厨房准备了一桌子酒菜,陈闲看着,叶子由吃着。
“子由……要不今晚给你找两个姑娘?”
“噗……”
叶子由一口酒全喷出来,陈闲仰头大笑:“哈……玩笑话,但今晚不要想其它的,风雨楼开门后好好看看表演……”
冷幽幽上午进了风雨楼后,才知道乔美人早已经替自己收拾好住处,便是风雨楼后方东角独院内的两间雅房之一,与花牡丹同住一个独院。由于陈闲今日一天在外陪着楚梦莲玩闹,乔美人也没其它事做,一下午陪着冷幽幽和花牡丹说着话,她三人这几年以来还是第一次三人独处,先前都只是经常看见对方或听人说起对方,今后大抵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乔美人不会这么快透露风雨楼的背景,至少得观察两三个月,再真正招这两人成为风雨楼人。
乔美人前一刻坐在东角独院听说陈闲回风雨楼了,二话不说撇下了冷幽幽和花牡丹,立即走来前面风雨楼第二层雅间。
她这一整日异常兴奋的心情,早迫不及待要与陈闲分享。
也大抵唯有陈闲,她才能毫无保留的表露心情,也大抵唯有毫无保留了,她才能完完全全释放自己内心压制住的欢喜。
她手持团扇,匆匆走来雅间门口,看见叶子由也在,她美眸看向陈闲,平静说道:“你出来下。”
“子由你自己吃着……”
陈闲笑着起身走出雅间,左看右看看见乔美人已经先一步走到走廊尽头站着。
“有什么事吗?”
陈闲微笑走过来,乔美人站着的位置选的很好,走廊没其他人,也不会有人看见,陈闲还没走近,她已上前搂抱过来。
“冷幽幽和花牡丹都来我风雨楼了,是我风雨楼的人了……”
她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欢喜释放出来,抱完在陈闲嘴上一吻,随后分开一点距离,软绵绵地搂着陈闲脖子,娇媚地笑着。
“你……”
陈闲哑然失笑:“这……这都一下午了,你才反应过来吗?”
“哼……”
乔美人没好气娇嗔哼道:“一下午怎么啦,我没个人说嘛,一直等你回来,谁叫你才刚刚回来?”
陈闲好笑说道:“已经懂了,这是我的不对。”
“哼……你知道便好……”
乔美人嗔怒白眼,随即又欢喜笑起来:“太好了,我风雨楼今后是有名有实的杭州第一楼了……”
如今众人早已认为风雨楼乃是杭州城第一青楼,今晚进门的客人有不少是红杏阁曾经的老熟客,这些客人毫无疑问多半是冲着冷幽幽而来,也同时冲着乔美人而来,当然也有客人是因花牡丹而进门。目前来看有八成以上的客人是为这三人而来,只有两成是为其他姑娘而来,但最后也都只能叫其他姑娘相陪。今晚进门的也有不少来自江南各地的应试学子,郭庄岳三人等学子如今已是风雨楼的常客,大抵想着最后开心小半夜,明日静下心来迎战秋闱。
乔美人也同样不会让冷幽幽这么快登台露面,至少得先从陈闲这儿学会凤求凰等曲子,学曲子是决定明日才正式开始。
次日大清早。
陈闲心中记着事早早醒过来,动作轻慢地移开乔美人白嫩手臂,穿衣下床时用被子遮住乔美人露出来的半边诱人身子。
叶子由前一刻已从前面风雨楼来到后街院门内等着。
他手上提着秋闱第一场这三日的吃喝和笔墨及洗漱品等装成的大包袱,物品比较多看起来有点沉重。
“来啦……”
“走吧……”
二人在院门碰面,拉开院门而出,走在风雨楼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