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繁星闪烁。
香闺内灯火昏黄。
陈闲仍然站在柜子前捣鼓香药,他对这些事物的兴趣说不上有多浓烈,纯粹是没事做给自己找些事消磨时间而已。他前一刻能听见前面风雨楼传过来的欢呼声与吼叫声,想想也知道定然是乔美人上台后惹出来的声音,也完全能想象出楼子里一千多客人当时的精彩表情,自也清楚客人们的心理。他身为男人怎会在意这等小事,江南风雨楼是乔美人受命的基业,登台露面很正常,这么多人追捧,若反过来想,其实未必不值得高兴。
这一刻已然听不见半点声音,他想应该是乔美人下了舞台,看样子很快会返回香闺。
“砰——”
他正想着可能马上回来,乔美人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香闺雕花木门。
“快快快……快写幅字儿。”
乔美人快步走来书桌子前,急忙喝一口茶,然后用茶水磨墨,抬起美眸连声催促道:“快啦快过来,我急着用……”
“你这又是玩哪出?”
陈闲微笑着走过来,走来书桌前提起笔。
乔美人三两下磨好了墨,放下墨条抚了抚手掌,勾着身子媚笑着在陈闲左脸上一亲。
“辛苦啦……”
乔美人又急急忙忙走来铜镜子前坐着,照着镜子抬手扶了扶髻上珠钗,而后拈起唇纸放在唇间轻轻抿住添了添红彩。
“我该写些什么好?”
陈闲提着笔,看着镜台前坐着的粉裙背影,乔美人向后摆摆手指,摘掉唇纸说道:“你随意,是字儿就行。”
“那行……”
陈闲笑笑话不多说,拽起袖子果断下笔。
乔美人打开自己妆匣,挑选出一对绿珠耳坠,照着铜镜更换耳坠,说着刚发生的事。
“今晚有个叫谢新书的,也便是今儿众人口中的未来解元,哦……你当初在院首之争见过他的。他呀,刚向我送一幅字,还说是用了一下午才写出来的,赏银子倒没什么啦,毕竟是风雨楼的正常收入,可字画,我怎么能要,何况他送字的心意众人皆知,我更不能领情了。本来嘛……我也向来不收银子以外的玩意儿,管它什么奇珍异宝,其他男人送的,我才不稀罕。所以呢,我拒绝了他送的字画,理由是……我香闺收藏了更好的字儿,这摆明是真事儿嘛,我又没骗他是不是……”
她换好耳坠扭过头问道:“写好了没?”
陈闲搁下笔,看了看没问题,弯下腰吹了口气:“好了,拿去用吧……”
“嗯嗯……速度好快。”
乔美人急忙起身,走来桌子前卷起这张中幅宣纸跑出香闺,没看字好不好,也没看写的什么,她对陈闲一万个放心。
……
……
风雨楼原本的表演在乔美人离开后并未继续,楼上楼下的客人现在对其它表演恐怕也没什么兴趣,在众人眼中,乔美人拒绝笑纳未来解元谢新书的字画才是今晚最好看的一出戏。尤其对于今晚进门的郭庄岳三人等一百多位学子来说,秋闱还尚未放榜,今日不仅众人都说谢新书必定夺魁中得解元,谢新书本人也俨然把自己当成是江南一地的解元,学子谁不想夺魁中解元,自都非常看不惯谢新书的做派,巴不得看到谢新书当众出丑。
其他客人则大多是看热闹看好戏的心态,当然也不乏想看谢新书丢脸的人。
楼子千多客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乔美人取字回来,谢新书站着未动,脸色依旧很难看,他今日有些得意忘形,本也是个怀才自负的人,面子自是难以搁下。温七弦和温贤淑站在舞台一旁,时不时扫一眼风雨楼后门,也时不时扫一眼谢新书身旁下人拿着的字画,二人期待乔美人取出更好的字,也依旧觉得不收谢新书这幅字颇为可惜,他二人认为这幅字真的相当不俗。
“来了……”
“乔美人取字回来了……”
散座客人发出声音,其他人闻声转头去看。
乔美人拿着卷成圆筒形的中幅宣纸,一步步走上舞台,走来冷幽幽和花牡丹中间面向客人站着,托起手上的这幅字。
“谢公子,这只是我收藏的其中一幅……”
她面向自己展开这幅字,低头看着不冷不热说道:“我才得到没多长时间,所以来不及装裱……”
“嗯……”
她自己看过后,红唇边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她的这种笑意,从来不会对陈闲以外的人表露出来。她此时看着这幅近乎完美的字,恍如看到陈闲站在自己面前,她无比满意与自豪,才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欢喜的媚笑。她看过一眼后敛去笑意,抬起头看向在座的客人时,神情又如前一刻一般平静,甚至略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冷淡。
“给你们看看这幅字……”
她拈着中幅宣纸两个角,向众人展示出来。
“哗……”
“这……”
楼上的客人或许看不太清楚,散堂在座的客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引起满堂哗然。
“这字……”
“美……竟比人还美……”
“好……好字啊……”
“不简单呐……写出这幅字的人,绝对不简单……”
在座的不由自主出声惊叹的其实是些不通书法的外行人,他们只看出这幅字非常好看非常优美,由此得出写下这幅字的人绝非寻常人,他们由心的称赞,大抵以欣赏美人的眼光欣赏着这幅字,却说不出这幅字具体有多好。而懂书法的人却都沉默地看着,如在座的众多学子,如郭庄岳三人,他们在看见这幅字的第一眼不由睁大眼睛,内心皆震撼不已。他们因为懂,因为清楚这幅字有多好,才已感觉出自己等人与写出这幅字的人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谢新书在这一瞬脸色陡然苍白起来,他虽不愿承认,可事实自己的字与这幅字比起来,有点像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嗯?
“这幅字……”
“这……”
温七弦急匆匆走上舞台,走来乔美人身前站着,瞪起眼一字一字研究面前这幅字,神色尤为震惊。
“先生……”
“当真匪夷所思……”
温贤淑稍慢一步也走上舞台,走来老人身旁站着,细细地赏看眼前这幅字,越看越发吃惊,也越发觉得这幅字惊艳非常,甚至她眼眸中有些骇然之色,大抵真的难以置信。她生平从未见过这般美到极致的字,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碰了一下急忙缩回手,似怕自己的素手染脏了或惊吓了这些绝美的字。她对这幅字已爱不释手,或者准确来说,因深爱而不忍破坏。
“此人用墨与留白……堪称一绝!独到之极也!”
老人研究好半晌,忍不住赞叹:“就这幅字,其意境之高,当世能写出这手字的,只怕不出三人。”
“小女……”
温贤淑犹是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幅字,她喃喃道:“小女深以为然……”
……
……
陈闲的字本就无可挑剔,就连江南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叶华庭都曾给出过超高的赞誉,众多客人和温七弦及温贤淑有这种反应也便再正常不过。老人家无疑是精通书法的人,一句话点出了陈闲这幅字的两大特点,用墨与留白。这两点并不是硬功夫,若只靠练习笔法根本练不出来,这全然属于一个人内心的意趣反映,通俗化讲这是一个人艺术层面上的境界体现。这需对各种笔法炉火纯青,然后自身的底蕴积累与对人对物对世界的感性感悟,才可能达到的一种极致境界,这种东西学不来,也练不出来,陈闲随手写成的这幅字,也绝没人能临摹出来。
文字的诞生最早是用于记事,文字的进化也是方便于记事,而书法的诞生是人对美的感悟,是对艺术层面上的感悟。
老人看到的是艺术境界,同时看到的是写出这幅字的人在书法上的非凡造诣。
温贤淑也是深谙书法的人,单个字浓墨与淡墨的美让她倍感惊艳,全幅的奇妙布局亦令她深受震撼。
“一笔一划,无丝毫斧凿痕迹……”
“此人必是飞笔运墨,一气呵成,高……实在是高……”
师徒二人目不转睛继续欣赏着这幅字。
散堂在座的仍有人赞不绝口,但也有人冷哼着转过视线,郭庄岳三人这时候已认出这手字是谁写的。
“哼……”
三人闷闷不乐地转头冷哼:“这厮……真是阴魂不散!”
他三人对陈闲的字可谓是恨之入骨,盯着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辨认不出来,他三人肯定这幅字绝对是陈闲这厮前段时间写的,也只有陈闲这厮,才写得出这么惊艳的字。谢新书对陈闲的字也同样是恨之入骨,当日院首之争上,书法这一项陈闲一个人上场赢得了九枚胜筹,他记忆犹新,这时候也已认出这是陈闲写的。
“哼,走就走了,还留什么字……”
谢新书无比恼怒,他有自知之明,陈闲这些日没个人影,他自然以为陈闲已离开风雨楼,若不然他绝不会当众献字。
站在乔美人身旁的冷幽幽和花牡丹也认得出这手字,她二人前一刻已经猜到乔姐姐必定会请陈大驸马提笔,此时结果已一目了然。她二人当时在院首之争上对陈闲一个人写的三对六幅字钦佩至极,犹记得当时众多评委瓜分六幅字的情景,此时看着这幅字,想起当日情景,犹觉震撼人心。她二人倒清楚这一切,可楼上楼下大多数客人却并不清楚这回事,但知道谢新书送给乔美人的字,远不如乔美人回房取来的这幅字,现在不仅众人这样认为,温七弦和温贤淑也早就这样认为。
“香闺内收藏了更好的字画,挂一起恐怕不太好看,得罪了谢公子,请收回……”
“哈……”
幸灾乐祸的人想起乔美人前一刻的话,都不由大笑起来。
“两幅字相比起来,挂一起确实不像话……”
“一字千金虽然只是一种说法,但我看这幅字,真真正正的一字值千金,谢新书的这幅字,顶多一字值一百两……”
“差远喽……”
楼上和散堂客人们或低声或大声议论,谢新书听着这些声音,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现在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下尴尬又恼怒。而散堂众多学子却觉痛快不已,郭庄岳三人虽因为这幅字是陈闲写的而颇为不爽,但能看到谢新书丢脸丢人,终究是一件值得人开心的事,如是他三人一会儿不爽一会儿开心。温七弦犹自欣赏着陈闲这幅字,对其它声音恍若未闻,对谢新书的那幅字已经毫无兴趣。温贤淑对谢新书的字也已没什么兴趣,此时回头看一眼,倒有些同情谢新书,她的这种同情是因为两幅字真的没法比。
温贤淑回头一眼后又继续赏看陈闲这幅字,看着看着忽然惊诧道:“先生,您看这幅字的内容……”
“哦?”
老人快速地扫一遍字,顿时老眼一亮:“此乃……诗句?”
“诗句?”
乔美人拿着这幅字展示这么长时间,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注意看陈闲写的什么,她急忙把手上的中幅宣纸翻转过来,一字一字看着,一字一字默默念着。她看着念着,美眸忽然短暂地略显呆滞,随后娇媚而欢喜的浅笑起来,她嘴唇无意识的微动低喃,心中叫着喊着这挨千刀的怎么怎么,如果陈闲此时在她面前,她定控制不住亲近陈闲。
“给你们看吧……”
她敛去笑意,将中幅宣纸面朝在座的众人转过来。
“写的什么?”
少数客人前一刻已经在心中默念过,而前一刻未曾注意内容的人,这一刻又都望向舞台上乔美人展示出来的这幅字。
散堂内有人默念,有人大声念着。
温贤淑和冷幽幽及花牡丹同时看着字,同时轻声念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冷幽幽和花牡丹反复念着,每念一句抬头看眼乔美人,她二人虽不知乔美人出生北方,却知道陈闲住在乔美人香闺。
“好句子……”
“哼……”
同样有人赞叹有人心中不爽,这不爽之人无疑又是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温七弦默念几遍,点着头捋须微笑起来,此时再看陈闲这幅字,越看越觉叹为观止,也越来越喜欢。温贤淑也是越看越喜欢,尤其她也出生于北方,对内容也无比着迷,可如此完美甚至如此珍贵的一幅字,她知道没人愿意割爱转送他人。况且她感觉这幅字可能是某位书法名家专为送给乔美人而写的,她纵喜欢这幅字也开不了口,依旧目不转睛非常入迷的看着。
“咦?先生……”
她看着看着神色忽地大变,伸出中指用指腹触摸纸上的字,随后吃惊地抬起头看向乔美人。
“墨汁……”
她惊讶说道:“墨汁……尚未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