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尚未干透。
说明写出来没多长时间。
散堂在座的数百客人相隔较远,谁都没有看出来。
若不是温贤淑心细察觉到这一点惊讶出声,站在近处只顾着赏字的温七弦也不曾留意到这一点,他闻言急忙用指腹触摸纸上的字,指腹传来些许湿意,墨汁果然尚未干透。老人这一瞬也无比吃惊,抬头看向乔美人,似在用目光询问这却是怎么回事,也在询问若真是刚写出来的,那么写出这幅字的人究竟是谁。后者才是老人和温贤淑最关心的问题,他二人非常想知道能写出这手字的人是谁,然后或上门拜访,或请教书法,或也求得一幅墨宝。
师徒二人看着乔美人,乔美人摇着头笑而不语,摇头并非不知道,也并非不愿透露,而是过会儿再说。
温七弦和温贤淑心领神会,笑着点点头走下舞台。
乔美人回香闺取字只是一个婉拒谢新书赠送字画的理由,字已经取过来,楼上楼下的客人也都看了的确更为惊艳不俗,谢新书已无话可说,这件事自当就这么揭过去了。想看热闹看好戏的客人已经得偿所愿,谢新书送字没送出去,今晚丢人丢这么大,哪还有脸继续留在风雨楼,不知何时带着下人悄悄走了,没人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其他客人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近子夜时分。
老人和温贤淑弹奏完今晚的十五首曲子,下台后第一时间找到乔美人,三人一道向着后方院中院走着。
“乔姑娘,未请教今晚这幅字……”
“对,乔姐姐,请问这幅字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问题压在二人心间这么长时间,二人早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嗯……”
乔美人摇着团扇,回回头说道:“是陈闲写的。”
“哦不……”
她忽然意识到直呼名字似乎过分亲密了些,干笑改口道:“陈大驸马写的。”
“陈?”
“陈……大……驸……马?”
温七弦和温贤淑停下脚步,停在假山花树一旁,二人不免为着这个答案而倍感吃惊与意外。老人对陈闲的琴技本已是推崇备至,为着陈闲这等年龄,有着这等超凡脱俗的琴技而钦佩不已,此时才知原来这样一个绝对够能力取代师擎成为当代大琴师的年轻高人,一个已经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竟然有着比琴技更加出色的才能,如此人物委实罕见。温贤淑不自觉回想起凤求凰和离骚等这些一次又一次震撼过她的旷世之曲,她知道这些曲子都是陈闲亲手写的,她这些日对于陈闲的琴技已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她觉得陈闲是个琴道奇才,却没想这样耀眼的奇才,竟还拥有近乎冠绝当代的书法造诣。
一个今年还未满二十一岁的人。
她难以想象这个人为何能将琴技和书法练到并绝当世的超高境界。
……
……
院中院阔室香闺。
香闺敞开着的门窗透着昏黄的灯光,陈闲站在书桌前,右手随意而洒脱地一笔一划写着字,温七弦和温贤淑安静而激动地站在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美人为避开这二人察觉到自己与陈闲的关系过分亲密,她前一刻去了冷幽幽和花牡丹同住的东角独院,香闺内现在就陈闲和这对养父女。这二人前一刻来到香闺,毫不犹豫都开口求一幅字,这对陈闲来说小事一桩,便这样才有了此时此刻陈闲写着字,二人看着的这一幕情景。
“好了……”
陈闲微笑着移开刚写好的这一张大幅宣纸:“这幅是温老先生的。”
“有劳……陈大驸马了……”
“老先生客气了……”
陈闲又铺上一张大幅宣纸,落笔写第二幅。
温七弦一字一字观赏着刚写好的属于自己的这一幅字,尽管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这一瞬笑容可掬开心的像个孩子。老人此时心情如获至宝,以免扰乱陈闲书写时的心境,老人笑而不出声,独自看着这幅字自赏自玩,连连点头心下啧啧称奇。而温贤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看着陈闲正为自己写的这幅字,她心跳没来由砰然加快,两颊略微的有些泛红,因为激动也因为视觉上的震撼。她这种心情人很容易发热,何况她心性本身过于拘谨,额上不由得布满细细的汗光。
“好了……”
陈闲笑着搁下笔,摊着手掌指了指桌上这幅字,他说道:“这幅是贤淑姑娘的。”
“谢……谢谢……”
温贤淑动作温柔而小心地拿起这幅字,回过神来福一礼:“妾身多谢陈大驸马。”
“一幅字而已,何足言谢……”
在陈闲眼中虽确实只是一幅字,但在温贤淑眼中却如奇珍异宝,待墨汁干透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收卷起来捧在怀抱中。
马车内。
温七弦犹是笑容满面观赏着自己的这幅字,嘴上连声称赞:“吏部徐尚书号称本朝书法第一人,圣上对其墨宝赞赏有加,满朝文官也皆众口交赞,此时看来,陈大驸马的书法可谓是独具一格,俨然可开创新一派了,或许百年之后,有可能留下第二书圣之名,这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最惊人的。须知,书法诞生至今数百年,早已过了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时候,再想留下书圣之名,非是大成就者,断无可能!驸马陈闲……有此潜能!”
“唉……真叫人不可思议……”
老人收起字画,忽然喟然长叹道:“京都人言,驸马陈闲无德无才,配不上天阳大公主,殊不知,皆虚妄之言尔……”
“可笑,荒谬之极!”
老人笑着不再把京都人言当回事。
“嗯。”
温贤淑若有所思点着头,她从出门上车直到此时,始终抱着怀中字卷,爱不释手。
……
……
次日清晨。
乔美人醒来后搂着陈闲多睡了会儿,随后轻悄悄坐起身,快速地穿上肚兜穿衣穿裤下床。她今日一反常态竟然没泡香浴而是直接穿裙打扮,能令她破例的一定不是小事,也一定是她非常在意与欢喜的事。她打扮好自己,拿着一幅字开门而去,正是陈闲昨晚写下的那幅字,她对字的喜爱倒很一般,真正令她欢喜的是这幅字的诗句。她拿着这幅字来到文墨行,找了技艺最好的匠师,用金丝线镶边装裱这幅字,轴柄用的是千年老檀香,两端镶了名贵的珠玉,单这些装饰可能值二三万两。
她拿着装裱好的字画回来时,陈闲早已经起床也吃过了早餐。
她仍是一反常态的没第一时间更换被褥等,踩着小凳子将这幅字悬挂在书桌后面。
然后。
她退出来看着墙上字画,一步步后退,不同距离欣赏这幅字。
陈闲全程站一旁笑着,时而看看乔美人,时而看看挂墙上的字,忽然笑道:“一早上就做这事,你还真够新鲜的……”
乔美人眼珠子一瞥:“你过来一下。”
陈闲笑着走过来,乔美人余光瞥着陈闲,待陈闲走到三步处,等待多时的她突然嬉闹起来,扑过来紧紧搂住陈闲脖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娇媚笑着轻轻咬了咬陈闲嘴唇,得意又开心,却又没好气嗔怒问道:“你老实交代,北方佳人是我还是其他女子?”
陈闲好笑说道:“字你都挂墙上了,还需要问我指的是谁?”
“嗯嗯……”
乔美人无非是因为这两句才喜欢这幅字,才这么新鲜大清早跑出门找人装裱,她心中早有答案。其实也并非真的很在乎这个答案,她觉得北方佳人也能同时指天阳大公主,反正都出生在北地,具体指谁不那么重要。待陈闲去东角独院教授琴曲,乔美人才忙着更换被褥等床上之物,然后一面一面关紧门窗,今早起床没沐浴,这时候没事做自当好好补回来。
……
……
未来解元谢新书昨晚献字被乔美人拒绝的事,此时已经在杭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昨日上门向谢新书求过字的人这一刻心情分外复杂与纠结,其实这些富贵之人仍想上门求字,可又感觉有件事如鲠在喉,大抵因为谢新书主动献字对方没要,自己等人再上门求字,多少有点失了身份。传来传去已经没人再提未来解元的第一手字,这第一手字有点儿已胎死腹中的意思,当然若谢新书真的中了解元,届时上门求字的人绝无心理障碍。
乔美人取出了更好的字是在同一时传开的,但旁人描述与亲眼所见天差地别,此事倒没多少人在意,只当是珍奇墨宝。
今日上午还传出了几首没头没尾的词句,听说是昨晚进过风雨楼的应试学子的即兴之作。
“乌云遮,桂花雨。”
“满城飘香,琼楼有美更芳香。雨未停,香依旧。百里晴空,半缕情思破云空……”
“这几句是谁写的?”
“不清楚……”
“楼内美人楼外郎。卷珠帘,笑盈盈。隔窗再看楼外郎……”
“啧……”
“秋霞湖波碧月收,清鸣破晓暮日鼓。晚来风雨说美人,千种风情道不绝。待梳妆,倾人城。摇曳生姿……”
“哦……听说这几句是郭见深写的。”
“这郭见深不错,江南一地的解元兴许是郭见深,此人是向乔美人表达爱慕之意?”
“就如今乔美人这等风光,这得气死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才子佳人向来是人们认为的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类似于写诗写词追求佳人也便再正常不过,何况在秋闱放榜之前还能借此博得一个名声。写出今日这几句词的人,未必人人是真心实意的追求乔美人,即便真有此想法,可想起如今的乔美人,大抵觉得遥不可及,那便只求一个名声。而郭见深这人却真想着用自己的才华吸引乔美人正眼青睐,但可惜他想多了。乔美人午时听茶梅说起这些词句,左耳进右耳出,到最后没记住一句,更没记住任何人的名字,本也懒得搭理这回事。
……
……
陈闲吃完午饭,来到东角独院继续教授琴曲,现在讲着今日这首曲子的特殊指法,冷幽幽和花牡丹这两个好好花魁学生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或一个画面。而温贤淑从今早过来直到此时,始终是心不在焉,她今日的注意力全放在陈闲这个人身上。陈闲讲着曲子,她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闲的脸,脑中想的是凤求凰和离骚等曲子,想的是陈闲冠绝当世的书法造诣,她仍沉浸在昨晚的情绪当中,昨晚也似乎没睡好。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贤淑端庄地坐在琴案前,貌似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想着些不相干的事。
温七弦今早没来风雨楼,老人心情与乔美人非常相似,大早上亲自拿着字画找人装裱,回来后一上午坐在厅堂欣赏着,下午甚至叫人请来了朝廷委派的秋闱主考官,老人相交半生的老知己……元岁公。这元岁公年近古稀,乃当代礼学大家,也是新学派理学大家,原先任过国子监祭酒,如今任职礼部左侍郎,是北地学术界的泰斗人物之一,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温兄,这幅字……可当真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陈闲陈照生亲笔所写?”
元岁公当然相信老友温七弦不可能说假,可因为太震惊委实难以置信。这位老人坐椅子上端着这幅字,约莫有点儿近视,眯着眼睛仅与字画相距不过半尺,一个字一个字地瞧着仔细研究着,看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委实惊奇不已,也已爱不释手。两位老人共赏一幅字,研究与品赏了一下午,元岁公甚至还动笔临摹过,可惜神韵相差甚远,根本天差地别。
陈闲这幅字绝没人能临摹出来。
谢新书因为献字被拒绝,如今大抵不好意思再来风雨楼,今晚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喝闷酒,心中想着等自己真的中了解元之后,一定来风雨楼找回面子。郭见深和庄岳二人今晚倒又来风雨楼了,郭见深表达爱慕之意的词句已经传开,他大抵是想看看乔美人有何反应。今晚虽没看到乔美人露面,但他郭见深也并不着急,心中也美滋滋的想着等自己中了解元后,再开门见山直抒心意,他认为到时候应该没多少女子会拒绝一位解元。
如此过去七八日。
这些日谁能中得解元也仍是人们的第一大话题,总结来说就两个人,谢新书和郭见深,叶子由这个名字仍没人提起。叶子由这些日一有时间就来风雨楼,白天旁听陈闲教琴曲琴技,晚上看看舞台表演什么的。冷幽幽和花牡丹这前后近二十天进步奇快,至今日城内仍有人议论她二人也来风雨楼了的事,也有人议论乔美人这个江南第一花魁。温贤淑这女子心绪约莫已经平静下来,但对陈闲这个人却越来越好奇,她不喜欢问人,喜欢自己一个人想事,她总觉着陈闲的才情可能还不止如此。
次日黄昏。
晚上有深秋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