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陈闲骑着马自东城门进入苏州城。
苏州近日也大概下过雨,地面上犹有一滩一滩小水洼,杏花巷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只是家家府门前黄叶满地。陈闲放慢速度骑马走在杏花巷,看着巷中熟悉的景色,闻着巷中熟悉的气味,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此去杭州已有三个月,他一路也挺想念老宅四个人,魏伯幸娘华福和暖儿,也不免会想这四人这些日过得怎么样。尤其是暖儿这丫头,夏季时爱上了小吃食,当初下巴便隐隐圆润了些,这么长时间没人管着,想来整日吃喝玩闹。
马匹走来杏花巷中段,隔着十多丈远看见了魏伯的身影,正使着一把竹制大扫帚在府门前扫着落叶。
“魏伯……”
陈闲拉住缰绳笑着翻身下马,魏伯闻声转头去看,不由欣喜若狂:“驸马爷……驸马爷回来啦……”
“哈哈……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快快……驸马爷回来啦……驸马爷回来啦……”
魏伯扔下扫帚接住包袱,随着陈闲的脚步跨过门槛迈入老宅,前者说笑走着,后者嗓门洪亮喊着,老宅人少面积空阔,一时间还没人过来,其余三人大抵在什么地方忙着活儿。陈闲朝着自己居住的二层小楼方向而行,回家的感觉自是颇为美好,他笑容满面地走着,目光忽然瞥见自己居住的小楼前石亭内坐着两个姑娘身影,远远的已经认出来。
石亭内年龄小些的正是暖儿,年龄大些的有些意外是住在珠玑宅院的清奴。
暖儿和清奴这些日子经常相互串门,或结伴上街买买东西,或在城内走走转转,或坐一起聊天吃些小吃食。陈闲去杭州的这三个月,暖儿几乎每天从早晨起床一直玩到晚上睡觉,每隔三五日或清扫下二层小楼,或照料小楼露台上的石栽盆景,或把陈闲的衣物和床上之物等洗出来晒一晒,除此外暖儿再没其它事可做。这丫头没事做就爱吃东西,果脯瓜子坚果之类的,每次出门买一大袋回来存着吃,下雨天坐亭子里吃,晴天出门玩挂在腰上吃,练琴什么的早已被她抛之脑后。她日夜吃喝玩睡,其实并未长胖,甚至下巴还隐隐瘦削了些,个子也好像高了些,前后也比昔日丰满了些,貌似仍处于青春成长期。
清奴倒是清瘦了些,穿装打扮也越来越朴素,也能看出来成熟内敛了许多。
“驸马爷回来啦……”
魏伯一路跟着一路喊着,此时看见老宅人走动的身影,隔得老远更大声喊道:“快快……驸马爷从杭州回来了……”
“驸马爷?”
暖儿坐在石亭内闻声转头一看,忽地笑嘻嘻站起身,吃着果脯跑出亭子,跑着欣喜喊道:“驸马爷……驸马爷……”
陈闲早看到她坐这儿,走过来玩笑说道:“暖儿,你再这么吃下去,真的会变胖妞的……”
“嘻……我不管,反正爱吃……”
暖儿笑嘻嘻地打量陈闲,大抵想看陈闲有没变,她这些日也有些想念陈闲。
清奴当日就从暖儿口中听说了陈闲去了杭州,却不料陈闲今日回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巧。清奴心下很有些尴尬,不仅因为她曾经在老宅假冒婢女时做过的事,也因为泄露凤求凰曲谱,更因为过后陈闲没让她留下来,这有点像当日是被逐出老宅的。若陈闲没去杭州,她绝对不好意思过来,今日正巧撞见,也似乎可以想见,陈闲去杭州后才经常过来串门,如此才尴尬。
她稍慢几步才急忙走出亭子,有些难为情地走过来福一礼:“驸马爷……”
“嗯……清奴也在……”
陈闲点头笑笑,华福和幸娘这时候也匆匆赶过来了,老宅四个下人左右围着陈闲,或问问陈闲这些日身子怎么样,或问问在杭州时吃住是否习惯,或问问在杭州时做过什么玩过什么等。这些话听在陈闲耳中感觉像自己外出旅游刚回来,就差问自己有没捎带杭州城的特产。此刻的老宅人皆欢天喜地,气氛有点像过年似的,陈闲简单地说了说在杭州城的事。
四个人欢声笑语围着陈闲,清奴独自站在一旁,这时候没人注意到她,她略微尴尬地笑笑,垂下眼小碎步转身而去。
“驸马爷……你去过西湖吗?”
“去过去过。”
“杭州有包花馅饼吗?”
“没吃过,不清楚……”
“驸马爷……”
“杭州是不是很好玩?”
暖儿围着陈闲嬉闹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看石亭看看四周,才发现清奴姐姐不知何时悄悄走了,她嘻嘻一笑并未在意。
……
……
这个时间正是晚饭时间,陈闲回来之前老宅没人知道,幸娘又连忙回厨房多做了七八道菜。陈家老宅四个下人对陈闲来说也是四个家人,尤其魏伯和幸娘说起来其实如父如母,华福和暖儿是京都妻子赐下的,如无意外也将跟着自己一生一世,家人不正是如此。晚饭一如往常五个人坐一桌吃得很开心,吃完饭天刚黑,幸娘忙着收拾与清洗碗筷等,魏伯和华福也有其它活儿做。陈闲没回来前,暖儿会帮着幸娘做些事,陈闲回来了暖儿也将如往常主要伺候陈闲的生活起居。
陈闲吃完饭走向自己居住的二层小楼,一路上耳边是一刻不得清静,暖儿跟着回二层小楼路上又莫名说起清奴的事。
“驸马爷,暖儿求你啦,你就答应我让清奴姐姐回来嘛好不好……”
“暖儿,你忘记我当初怎么说的?”
“清奴她不是公主派来的婢女,她是自由之身,她伪造公主手书和假冒公主府婢女,两桩事我都没追究……”
“驸马爷……”
“啧……才三个月没见,暖儿……你还学会撒娇了,然而没用。咱们把话说回当日,清奴如今一家七口住在珠玑的宅院,一家团聚这不好好的吗?暖儿,你为何非要她过来当婢女?莫非你觉得当婢女很好玩?再说,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清奴当时不是找到什么活儿了吗?在布庄还是织坊什么的是吧?看,这不挺好?她有她的事,你有你的事,你们串门来往我也没说什么啊?我才回来,你现在又说起她,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嗯嗯……清奴姐姐这些日子的确在布庄卖过布,也在织坊织过布,可是……可是布庄和织坊的东家还有少东家这些人,他们总爱对清奴姐姐动手动脚,都以为清奴姐姐人傻好看好欺负似的,总爱打清奴姐姐的主意!哼……清奴姐姐受不了这些人的纠缠,那只好主动走人啦,每次忙活了十天半个月的,结果半文钱也没拿到手。后来嘛,就上个月,在街上摆小摊卖脂粉,又总有一群泼皮缠着清奴姐姐,也以为清奴姐姐好欺负似的,甚至偷偷跟着清奴姐姐回杏花巷,还想……”
“哼!要不是好几次请羽音姑娘帮忙,只怕清奴姐姐现在都还摆脱不了这些坏人……”
陈闲和暖儿说着走着,已走回二层小楼,房间早已被暖儿清扫得干干净净,陈闲的物品和摆设也没人动过,房里空气依旧清新略带着淡淡的熏香气味,床上的被褥等倒还来不及铺上。暖儿点燃三盏灯火后,漆黑的房间一下子昏亮起来,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些许油灯味,陈闲沿着书桌整理书籍笔墨,暖儿抱着大堆被褥走到床边,忙着铺床铺被,二人话题仍未停止。
“暖儿,听你这么说,清奴这些日子岂不是半文钱也没赚到?”
“嗯嗯嗯……对呀对呀,所以驸马爷你……”
“我什么我?我倒要先问问你,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又偷偷给清奴一家送过银子?”
“呃……”
暖儿眼珠子溜溜转动,铺床的动作稍稍僵住,心虚地挠挠头,回过头瞥一眼小声道:“送……送过一点啦,但……”
“但什么但?这不就完了?你每月送些银子过去补充他们日常家用,她还用当婢女?”
“不是啦……”
暖儿情急转身,急得跺脚:“驸马爷,你听我把话说完嘛……”
“你说你说……”
“嗯……”
暖儿走来书桌这边,围着陈闲转圈,边走边说道:“我给清奴姐姐送银子,她本来不要的,我后来说是借给她,她这才收下的,原本她家欠人不少银子,驸马爷你知道的,羽音姑娘的义兄当初不是给清奴姐姐的爹娘治病嘛,这些银子本来不用还的,可清奴姐姐一家人坚持要还。哪怕没这些银子要还,清奴姐姐一家人驸马爷你也知道,都那么忠厚老实,爹娘年纪大了什么也做不得,嫂嫂要照顾两个孩子,也做不得事,她哥……清奴姐姐她哥,是个嘴里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的木讷人,她一家就她哥在码头抬货做工,一天到晚都没几个银子,老小这么多张嘴要吃饭。若清奴姐姐能赚银子当然好啦,可实际情况,暖儿刚也说过了嘛,清奴姐姐走哪儿总有人纠缠,若驸马爷肯让清奴姐姐过来当婢女,起码每个月能领些银子,是吧?”
她走过来,摇晃陈闲手臂:“驸马爷,好不好,你答应嘛……”
陈闲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微笑说道:“不答应,去……去把床铺好了……”
“哼!”
暖儿气呼呼走来床边坐下:“不铺了!驸马爷若不答应,我就坐着不动了……”
陈闲看她一眼,笑而不语转身整理书架。
……
……
天黑后的此时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小楼的门窗敞开着透着风,灯火自门窗照射而出,夜空下整座陈家老宅当属这间楼光线最亮,却也最安静。陈闲整理着书架上一本本书,时不时随手翻开看一看,也时不时瞥一眼坐床上生气的小丫头,好笑地摇摇头。暖儿悬着两条腿坐床上动也不动,两只手因为生气揪着裙摆,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地板,她闹情绪纯粹是种胁迫,当然也是一种僵持,但她不会僵持太久,至少此时此刻,她还盼着自己能胁迫成功,若没成功自然乖乖的铺床铺被。
大约一刻钟后。
陈闲没妥协,暖儿自己差不多接近妥协状态,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哼……驸马爷真不近人情,清奴姐姐一家过得这么艰难,竟无动于衷帮也不帮,不管怎么说,清奴姐姐不也曾端茶递水伺候过一段日子。就算清奴姐姐犯过错,可也是走投无路了被逼的嘛,清奴姐姐这些日子瘦了好多。哼……驸马爷真没良心,当初梅花帮柳牧那些人,清奴姐姐都没告诉这些人驸马爷躲在什么地方,驸马爷最坏了,哼哼……都看过清奴姐姐的身子了,却不让人家过来当婢女……”
“嗯?”
陈闲转头看向暖儿,其它话可当成没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分外诧异,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看过清奴身子的?”
“啊?”
暖儿登时抬起脑袋:“驸马爷你看过清奴姐姐身子?”
她脸有些红,眼神却无比执着。
陈闲有些纳闷,好笑道:“这不你说的吗?你问我?”
“我……”
暖儿眨眨眼:“我随口瞎说的!”
“你……”
陈闲吐出一口气,不由好笑:“你还真会瞎说……”
“那这么说……”
暖儿莫名欣喜地跑过来,跑来陈闲身前站着,抬眼问道:“那驸马爷你真看过清奴姐姐身子?”
她气呼呼跺脚:“那驸马爷你太坏了,你还不让人家过来当婢女……”
“我只看过上半身,你别再瞎说了啊……”
陈闲笑着转过身,把一叠书籍搁在书桌上,暖儿略微发愣,也急忙走过来,走到书桌面前,脸颊微红却是理直气壮。
“上……上半身也是身子嘛……”
她跺脚:“驸马爷,你太不讲情面啦……”
陈闲又转过身整理书架,暖儿站在背后喋喋不休地说道:“呐呐……驸马爷,暖儿跟你讲道理好不好,你看,我们不说清奴姐姐一家事,就说清奴姐姐这个人,她好早被她爹娘送进了公主府,她在公主府没认识半个男人,后来被逐出公主府了也没认识半个男人。清奴姐姐还尚未嫁人,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竟被驸马爷你看了身子,这话如果传出去,驸马爷,你叫清奴姐姐以后怎么嫁人?怎么见人?驸马爷……你说暖儿说的有没道理?”
“有什么道理?”
陈闲好笑转过身,手掌撑着书桌面,看着暖儿说道:“你不说,她不说,谁知道这回事?”
“驸马爷!”
暖儿气急跺脚:“你怎么能这样?”
陈闲笑笑说道:“那我也跟你讲道理,我当日看见她身子纯属意外之中的意外,巧合之中的巧合,是她出于当时的某种目的在我房间里沐浴,我正巧回来,看了眼而已,这本身是她自己的问题。即便她当时是因为被柳牧威胁,但又怎样?难道因为这一点,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收她做暖床婢女?暖儿……你现在还小,这些事你根本不懂,你总为她着想,你心好,我并非说这样不对,但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要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跟在我身旁的,懂吗?”
暖儿脸有些红,甩过脸:“不懂!”
“啧……”
陈闲笑着说道:“你耍无赖是吧,是你先跟我讲道理,我现在跟你讲道理,你说你不懂?”
“话说回来……”
陈闲上下打量暖儿几眼,故意笑问道:“回来才发现你还学会讲道理了,不错不错,真的长大了,今年多大啦?”
暖儿听着是夸奖自己,忍着得意心情,仰起下巴道:“上上个月满十六岁了。”
“十六了啊……”
陈闲玩笑问道:“那岂不是可以替驸马爷我暖床啦?”
“我……”
暖儿脸颊飞红,一颗心咚咚咚狂跳,目光躲闪低声道:“暖儿……暖儿其实还……小啦。”
“玩笑话,害什么羞,去……”
陈闲用手指头拨了拨她手臂:“赶紧把床铺好了,回去睡了,你还准备纠缠到天亮不成?”
“呐……但清奴姐姐的事……”
“改天再说……”
陈闲回身继续整理书架。
“哼哼……”
暖儿哼哼哼走向床边,动作飞快地铺床铺被,嘴上却仍在嘀咕:“我就不改天说,我明天说,说到你答应为止……”
铺好了床褥和床被,暖儿提着热水倒入浴桶内,随后按照陈闲往日的沐浴习惯,在浴桶内洒了把香草,最后提着水桶小快步走出房,关好房门脚步匆匆走下二层小楼。暖儿走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了,陈闲耳边也终于清静了,舒舒服服泡在浴桶内,闭上眼脑海想起乔美人,嘴边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洗完澡熄灯上床,黑漆漆的房间,如旧坐在床上练功,躺下来睡觉之时也不自主想起乔美人。大抵会想想乔美人这个时间在做什么,估计风雨楼才刚关门,乔美人可能在挑选浴池香物什么的。
他想着这些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睁开眼睛时,却又多想起一个人,无意识地想起京都那个妻子,进入冬季以后,已经算是年底了,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日随时有可能接到来自京都妻子的手书,或是天阳公主府派过来召自己回京的人。陈闲昨日一路回来想过这些事,若京都妻子没传下手书等召自己回京,他不会主动上京,到时候去杭州陪着乔美人过年,反正总有地方可以去。
他正想着的问题,其实也是天阳近日正在考虑的问题,想着何时召驸马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