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爷……”
“冯大人好久不见,请坐……”
冯延祚正式接任苏州知府一职至今已有两个月有余,新官上任烧了三把火位置已经坐热,他今日上午得知陈闲回苏州了,忙完了府衙公务立马坐着轿子过来了。幸娘魏伯和华福曾在他当县衙门住过一段时日,三人对冯延祚很熟悉,冯延祚接任苏州知府的第二日,还曾特意来过一趟陈家老宅,也曾告诫过府衙属吏等人,今后陈家老宅的事即是苏州府衙的事。
这意思不仅让苏州府衙全力关照老宅,甚至有点像苏州府衙今后隶属于老宅。
冯延祚今日上门,主要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问问陈闲。
“昔日梅花帮一事时,燕雀楼的羽音姑娘常在驸马爷身旁出现,此女有帮派背景,驸马爷与千艺帮的关系是否极好?”
“没错……”
陈闲微笑道:“千艺帮上下皆重义守信之人,皆忠实良善之辈,皆安分守己之民,劳烦冯大人今后能暗中照拂一二。”
“驸马爷放心,下官今日正是为确认此一事而来,既然驸马爷开了口,下官纵是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冯大人,你如今与我品秩相等,再以下官自称,委实不妥了……”
“驸马爷什么话,若没驸马爷,下官能有今日?无论下官今后多大的官,在驸马爷面前,下官永远是下官……”
冯延祚这些话或许还有一层意思,若没陈闲的父亲陈元慷慨解囊,他当年未必能挨到科考。他如今能坐上知府这个位置,全因为梅花帮也因为陈闲,他对陈闲可能还有种比较特殊的情感,陈闲的名和字是他取的,他虽不会告诉陈闲这些事,但很多事他都记在心里。好比如他当年给陈闲取了名和字的时候,陈元身旁身怀六甲的夫人好像说过名和字可以反过来用之类的话。冯延祚不太理解此话何意,这么多年记在心中偶尔回想起当年住在京都陈府的情景,每每想起不免唏嘘。
陈闲对冯延祚也算比较了解,他知道冯延祚出身寒门,知道冯延祚与自己父亲陈元一样都是新治二年参加的科考。
他也一直挺信任冯延祚这个人,若不然当初不会托冯延祚替黄攻略重造户籍。
冯延祚留在老宅吃过了晚饭才走,陈闲走出门送了送。
……
……
晚饭后天色阴沉下来,苏城大地刮起了北风,气温又有明显的下降。
二层小楼早早点燃了灯火,暖儿走到窗前关上了向北的窗子,而后在木柜内取出一床棉褥,给陈闲床上多垫了这么一层棉褥。小丫头忙着垫床,嘴上也仍说着让清奴回来当婢女的事,陈闲站在书桌前随手写着字,微笑听着小丫头唠叨。陈闲已经在考虑这些事,只是尚未决定而已,倒也多少想听听暖儿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大道理出来。他一面听着一面写着字一面因这场北风而联想起了京都,也不由自主地会想,京都妻子是否已经派人南下或已经送出手书书信什么的。
如今算起来离过年只有两个多月,北上进京骑马可能速度快点,马车若遇上恶劣天气可能至少得半个月。
次日。
昨晚降温后今日又下起小雨。
雾蒙蒙的天空压着古老而繁华的城池大地,小楼瓦檐淅淅沥沥流淌着雨水,古代冬季下雨天出门大抵是找罪受,陈闲只好待在家里,写写字或练练功或弹弹琴或补个觉。他一天不点头答应,暖儿是一天没完,今日又是从大早上开始说起,坐椅子上说,坐门阶上说,站书桌前说,说渴了喝口茶润润嗓子,说饿了掏出坚果等边吃边说,待说完了话,果壳瓜子壳一满地,然后第二天又从早上说到天黑回去睡,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日复一日。
如此过去七八天。
京都妻子尚未派人过来也未送来手书,城东红姑娘也没来城北闹事。
午时。
太阳不错。
陈闲吃过午饭准备出门晒晒太阳,暖儿直至今日这个时候仍在说着让清奴回来当婢女的事,她这几日已经说完了肚子里的话,从五天前开始便一日日重复说着老话。陈闲这些日已经听够了,也已考虑清楚,心中已然决定如了小丫头的意愿,但口头上还尚未表态。此时刚从老宅出来,有点巧,清奴正巧从陈府门前路过,左臂挽着一个老旧掉漆的食盒,右手牵着一个男童的手,身旁男童牵着一个年龄与身高更小些的女童,三个人大手牵着小手,小手牵着更小的手,一步步迎面走过来。
“清奴姐姐……”
“暖儿……”
清奴牵着侄子侄女走来陈闲面前,低着头曲膝一礼:“驸马爷……”
“巧……”
陈闲打量俩小孩,笑笑问道:“这是你兄长的一对儿女?”
“嗯……”
清奴拽了拽男童的手:“柱子果子,叫驸马爷……”
俩小孩衣裳单薄而又破旧,吸着两条鼻涕虫,抬起脑袋目光胆怯地看了看陈闲,讷讷喊道:“驸……驸马爷……”
陈闲微笑点点头。
暖儿掏出一把果脯,嬉笑着分给两个小孩:“来……柱子果子……”
“谢……谢谢暖儿姐姐……”
“嗯……乖……”
待清奴牵着俩小孩走远,暖儿使劲地摇晃陈闲手臂,撒着娇说道:“驸马爷……你看,你就答应了嘛好不好……”
“好!”
陈闲笑着吐出这个字,抬脚先一步向杏花巷巷口而行。
“驸马爷……”
暖儿欣喜若狂地看着陈闲背影,回过神后急忙追上来。
“驸马爷你真的答应了吗?”
“对对对……”
“嗯……驸马爷太好啦,驸马爷最最好啦……”
“啧……知道改口了?你这些天起码说了一千遍我最坏……”
“没啦没啦……驸马爷最好……驸马爷最好,那我从现在开始,说一千零一遍驸马爷最好,嗯……驸马爷最好……”
“哈……你说,我数着……”
“……驸马爷最好……驸马爷最好……”
陈闲午时出门,晚饭时才回来,暖儿说了一下午驸马爷最好,何止一千零一遍,陈闲拦都拦不住,能看出这小丫头真的是开心坏了。暖儿回杏花巷后,老宅的门都没进,直接去了原珠玑主仆的宅院。清奴午时替着近日染了风寒的嫂嫂,带着侄子侄女到码头去给兄长送饭,这个时间早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厨房前忙着给嫂嫂熬药,待听见暖儿的话,她不由愣住好半晌。
“驸马爷他……”
清奴用蒲扇扇了扇药炉,因为意外与高兴而不太敢相信的重复问道:“驸马爷当真……肯让我回去?”
“嗯嗯……驸马爷真答应了,嗯……驸马爷最好了……”
暖儿嬉笑着说道:“清奴姐姐,那我回去等你,你熬好了药,就立马过来……”
“好。”
清奴笑着点头。
笑容和心情皆有些复杂。
……
……
陈闲吃着晚饭时听暖儿说清奴已经过来了,吃完晚饭走回二层小楼时,清奴面朝木梯跪在房外露台上等着,暖儿站在一旁陪着。陈闲还清楚记得这好像是清奴第三次向自己下跪,第一次是清奴在自己房间沐浴出来后,第二次是自己从苏州牢狱出来的当日,清奴在羽音的陪同下过来认错,这第三次却是重新进门,其它的如当初以跪姿伺候自己穿靴穿袜便不计算在内。
而无论是跪姿伺候,抑或是下跪认错,意义不同区别也不小。
当初的清奴在老宅做婢女时,弯下腰就能看见胸前景象,当然自从出了老宅后,她的穿装已是她自己,今日也是她自己。清奴此时的心情尤为复杂,她当日就感激陈闲网开一面,此时则感激陈闲不计前嫌,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对,也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曾经对不起人,或将永远记着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话,或者说这一跪可能是最好的语言。
陈闲走上露台走来面前,低头说道:“过去的事……过去了便无需多想,起来吧……”
这其实也是陈闲自己想对自己说的话,既已做出这个决定,若还计较过去的事,这又何必做出这个决定。他想事深思熟虑,却绝不优柔寡断,做出决定后,他会尝试以不带任何色彩的正常眼光,重新看待与接受清奴这个人。
天黑以后没了暖儿的叨唠,二层小楼终于恢复了清静,倒是直到此时,暖儿仍时不时说句驸马爷最好,甚至比往常更加殷勤了,主动端茶递水,主动嘘寒问暖,主动敲腿揉肩,陈闲享受到的是与前些日完全不同的高级待遇。第二天早晨看到的也是暖儿嬉笑的脸,而不是前些日气呼呼或闷闷不乐的脸色。清奴昨晚回去后,是从今日正式开始重新做老宅的婢女,幸娘也挺高兴,一是因为有人分担些细活,二是因为幸娘貌似挺喜欢清奴这女子,可能由于当日生病时,清奴在床头照顾过几天。
自从入冬以后,几乎下一场雨降一次温,今日又下起了小雨。
幸娘平时的细活如今有一大半是清奴接手了在做,洗衣做饭也是清奴在做,这女子做出来的饭菜不比幸娘差,不过会做的菜有点少。幸娘早年住在京都,来苏州又生活了二十余年,地地道道的南北菜会做上百种,近日便在厨房一点点传授清奴。清奴算得上心灵手巧,每天学习三五道菜学的很快,在厨艺方面也挺有天赋,幸娘每每尝过一道菜后总是赞不绝口。
陈闲这些日吃的也是清奴做的饭菜,他也觉得挺合自己口味。
而陈闲近日还多关注到了一些事,清奴重新回来当婢女后这些天话很少,多数时候是埋头做事。犹记得这女子当初主动揽活,主动揉肩伺候沐浴,每日大清早过来清扫房间与烫熨衣袍等,而这些天却从没来二层小楼。其实这种心理,陈闲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过来,这无非是避嫌。清奴当初来自己房间,是因柳牧的要求寻找自己写出来的诗词琴曲这些,而今不过来是为避免这一点。陈闲看在眼里,却不会多说什么,这其实大抵是个好印象,说明有悔过自新。
如此便又过去七八天。
京都妻子仍尚未派人过来,也仍尚未看到手书书信之类的,城东红姑娘也仍然没来城北闹事。
陈闲回到苏州已经半个月有余,他对京都妻子召不召自己回京一点也不急,城东大帮派不来城北闹事当然最好不过。
他过自己的日子,若不用进京就去杭州。
……
……
今日又是雨过天晴的一日,陈闲上午准备出门时,忽然从魏伯口中听见了一则不太好的消息。
“魏伯说的叶家小姐……是叶轻歌吗?”
“正是正是……驸马爷,你赶紧去看看吧,叶家小姐……她不是外人。”
“行行行……魏伯你先冷静点,我这就去湖光书院。”
“华福……华福,马车……”
陈闲三天前还曾见过叶子由,六天前也曾去过湖光书院,倒未曾去看望叶轻歌,没想到一转眼叶轻歌病情忽然加重,甚至魏伯说已然病入膏肓,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这已非常非常严重。陈闲坐在马车内不自觉地皱起眉,不知为何莫名有一点心痛,也可能是惋惜与伤感,大抵是记忆中犹自念着曾经与叶轻歌的这一段情。陈闲当初在自己家园湖水榭看见叶轻歌的第一眼时,他就已经清楚这类似于这个古代世界的一种日久生情的初恋,未曾有过表白与追求,两人默契地开始了一段情。
“唉……”
陈闲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叹出一口气。
他当日自从知道有叶轻歌这个人后,其实心中一直避着这个人,也避着这段青梅竹马的初恋。
他当时便曾想过自己未必需要继承这段旧情,今时今日他同样不太想也不太敢,说到底思绪委实有些复杂也很模糊。
湖光书院。
山阶下此时停着十数辆华丽马车,每一个下车后往山阶上走的人脚步都非常匆忙,远处还有马车或轿子正赶过来,赶来的人都非富即贵,也大都是叶观之和叶华庭这对父子的知己好友。陈闲乘着马车过来的时候,看见云老伯爷正火急火燎地往山阶上跑,冯延祚和苏州下县县令等官府的人竟也来了,大抵是因为听说叶轻歌病入膏肓而来,毕竟叶家在苏州城不是普通人家,叶观之叶华庭也都不是普通人。陈闲下车后看着这一幕,才发现自己知道的有点晚。
“华福,你在这儿等着吧……”
“好的驸马爷……”
华福拉着缰绳坐车上,陈闲一步步走向书院山门。
飞檐楼阁。
云老伯爷和冯延祚等每一个闻讯赶过来的人,此时全站在楼阁院子内等着,叶轻歌尚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除大夫以外的男子都不方便上楼,都只能站着等着,或等着听见喜讯,或等着听见噩耗。院子内的人心情都分外沉重,没人讲其它的话,也没人开玩笑,陈闲过来的时候,冯延祚也没拍马屁或说玩笑话,走过来沉默地站在一起。叶家三人就叶子由一个人站院子内,大叶父子不知在楼上还是在什么地方,叶子由眼眶有些红,脸色也有些白。
“子由……”
陈闲走来身旁。
叶子由转过头来,嗓音有些嘶哑道:“照生……”
“勿担心……”
陈闲抬起头望着飞檐楼阁第三层窗子面,神色怅惘说道:“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