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
叶家女眷全在飞檐楼阁,叶观之和叶华庭却都不在。
叶华庭在后湖水亭会见一位好友,叶观之独自走在书院后山院落,走进一座非常别致的院子。
院子内有水车有秋千,有竹楼有石凳,却唯独不见生活气息与人的身影。
叶观之不敢去孙女的闺楼,也不敢进眼前的竹楼,他站在院子中央,眼神黯然看着竹楼,神情在这一瞬越发苍老。
自昨日孙女叶轻歌病情垂危,叶观之心间一道近二十一年都未能愈合的伤口在这一日又被撕裂开,记忆中的痛又一次割心蚀骨,他心中又一次滴着血。他太宗初年状元及第,太宗十八年官拜吏部侍郎,当年的他,两鬓乌黑,一儿一女幸福美满,正值壮年,前途无量。他不捎一物不带一眷,独自一人在京为官,多年来一向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月月寄书劝诫苏州家人与人为善,秉持君子正行之美德。他逐月教诲,叶家门风之正,享誉江南,叶华庭亦没让他失望。
然而。
新治元年。
他回乡探亲,就在这座竹楼小院,他见到了一位年轻公子,前朝正顺小皇帝之嫡子宣明太子。
“断无可能!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叶侍郎……叶侍郎,我与令爱两情相悦,求叶侍郎成全我们……”
“爹,女儿求你了,爹,女儿求你了……”
他不曾想这一次回乡探亲,闺中女儿竟私下有了心上人,而这心上人竟是前朝余孽诛兴盟正统之主宣明太子。他看着眼前男女跪地磕头请求,他勃然大怒,一口否决了两人姻缘。他把女儿关进了竹楼,把宣明太子赶出了叶家。他当晚第一次叱骂叶华庭枉为兄长,对妹妹看管不力,竟连妹妹何时结识的前朝余孽都不清楚,他甚至第一次动棍子家法严惩叶华庭。
“爹,是儿子没用,是我没看好妹妹,您要打打我,别怪妹妹……”
他知道这个儿子向来疼爱妹妹,他也不忍心打骂这个儿子。他拆散了女儿私结的姻缘,命人日夜守着竹楼小院,他以为这样可以断了女儿的念想,也可以让宣明太子不再对此奢望。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小看了自己女儿的决心,也小看了宣明太子的执着,第二天女儿不吃不喝,宣明太子跪在叶家门前一动不动。但即便如此,他不能同意这桩婚事,他从早到晚来竹楼小院劝说女儿,严厉斥责女儿,他每次离开竹楼小院,接着来到自家门前,让宣明太子死了这条心。
日复一日。
他回乡探亲没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
……
他终日茶饭不思,愁容满面,而最令他生气的是,儿子叶华庭竟开始求情。
“爹,成全妹妹吧……”
“住口!逆子!逆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但爹……你难道想看着妹妹活活饿死?爹……我相信妹妹不会看错人!”
“她已经看错了!已经看错了!那是前朝幼帝嫡子宣明,前朝太子!是反贼!反贼!你想害死我们叶家满门吗?!”
“爹……”
“滚!滚出去!”
自这一日起,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女儿滴米不进,日渐憔悴,他心如刀割,无数次把怨气发泄到跪在门前的宣明太子身上,他辱骂过、呵斥过、贬低过,然而到头来却毫无见效。他知道再这么持续下去,自己女儿可能会绝食而死,门前的人也会跪死。他开始担心女儿真的会与门前人生死与共,他彻夜难眠,一夜之间,他两鬓多了许多白发。他第二天又来到竹楼小院,他决定与自己女儿好好说说,给自己女儿一个机会,可结果却令他一次又一次暴跳如雷。
女儿在他与宣明太子之间,二选一选择了宣明太子。
这一日,竹楼门开了。
他看着女儿走出来,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地跪在面前。
“爹,女儿不孝……”
“你何止不孝,你还大逆不道!”
他指着自己女儿,怒而吼道:“走……你走!此乃你自己的选择,我叶观之……从此……没你这个女儿!!!”
“爹……爹……”
“爹……”
身后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恍若未闻,他愤然拂袖,决然走出小院。
自这之后,他当日立即启程回京,他下定决心与女儿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关心这个女儿的死活,就当没有女儿。
他回京以后全身心投入到繁多公务当中,终日奔波于吏部衙门与府院,他鞠躬尽瘁,出谋为君分忧,划策为民解忧,在朝时常得到新帝的嘉赏,满朝文武每次看见他总不忘祝贺他,想来必会升任吏部尚书。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脸上不知不觉多了笑容,他依旧两袖清风,常常被新帝召入宫中商议国政,时间一长,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已经放下心中之事。
然而。
新治二年。
阔别了近两年,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女儿,但这一次,却是在京郊刑场。
……
……
他远远看着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儿跪在行刑台上,他还看见宣明太子等二三十个等待处斩的死囚,他脑海一下子空白起来,耳边听见的尽是前朝余孽这四个字。他茫然地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女儿,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忘不掉也放不下,他发现女儿也看着自己,看着女儿流下泪,最后,他看着女儿露出笑。
临死之前,死而无悔带着歉意的笑。
他这一刻睁大眼睛看着,身为吏部侍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不敢喊一声不敢叫一声不敢鸣不平,更不敢冲上邢台阻止或向圣上求情。他看着一颗一颗头颅掉下来,他眼睛从始至终没眨一下,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纯粹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已经当没有这个女儿,邢台上即将被处斩的只是个陌生人。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女儿一颗头颅被砍下来,鲜血满地,他虽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却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回府的路上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叶观之没女儿。
然而回到府中,他忽地跪下来,这一刻他才敢放声恸哭。
“慢儿!”
他痛哭流涕,痛苦地呼喊女儿名字。
打过骂过训斥过,下定决心断绝关系,发誓不再关心女儿死活,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然而到头来,却仍是心疼女儿。
丧女之痛。
痛入骨髓。
他第二天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
……
转眼已过去快二十一年,今日的叶观之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已是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他在亲眼看见女儿被处斩后的第五日,便向当今圣上请辞吏部侍郎一职,他辞官回乡的原因正是众人目前所认为的,惊闻苏州待字闺中的女儿病亡,因为痛失爱女而承受不住打击。这个原因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对是因为确实痛失爱女,不对是因为叶儿慢自小无病无痛。并不像众人所说的叶观之女儿自小体弱多病,更不像叶子由和叶轻歌认为的姑姑是患病而亡。
叶观之站在竹楼小院,看着秋千看着水车,看着女儿生前的生活痕迹,他不知不觉老泪纵横。
但他早已没精力失声痛哭,也早已没精力像当年那样痛斥女儿,他现在想起女儿,也没半点的责怪,唯有心疼二字。
人生最痛。
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历一次这样的痛,便足以令人痛一生,至死才得解脱。
叶观之颓然流泪,想着女儿也想着孙女叶轻歌,他真的害怕自己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亲……”
他身后传来叶华庭的喊声,他揩了揩眼梢,默然转过身。
叶华庭也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他已过不惑之年,已然是个双鬓见白的中年人。
“此话……当真?”
“天青山庄收到的消息,想来不假……”
他父子二人说起的并非叶轻歌的病情,而是一件绝对算得上大喜事的喜事,只不过他们此时笑不出来,这件喜事也令他们心绪无比复杂。叶华庭前一刻在后湖水亭单独见了天青山庄的秦铸,本想问一问江湖上有何妙方能够缓解自己女儿的病情,后来话题却说到了诛兴盟。叶华庭自从妹妹叶儿慢一事后,他这二十年向来关注诛兴盟的一举一动,刚从秦铸口中听说,诛兴盟正全力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他父子当年曾想过,妹妹或女儿与宣明太子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是否有生下一男半女。
如有。
是外孙还是外孙女,或是外甥还是外甥女。
叶观之转过身,又一次面向竹楼,他这一次隐有笑意,终究是高兴的,也终究想见见这个外孙或外孙女。
他就像心疼女儿,也心疼这外孙或外孙女。
……
……
他父子二人站在竹楼小院,一个中年雅士缓步而来,他父子丝毫没有察觉。
扶山河来到湖光书院已有一刻时间,这一刻时间寻遍了后山院落,在这儿才找到这对父子。这一次是扶山河等人这两个月以来第二次来苏州,上一次是传令小夜半楼和苏州诛兴盟人打探宣明太子之子,他这次一个人前来,是为确定一件事,这件事他没让任何人知道,连宣明太子之子生母姓叶,他都没告诉诛兴盟其他人。他这两个月独自一人四处拜访诛兴盟的老人,暗中调查宣明太子二十多年前的行踪,后来发现宣明太子生前曾在苏州住了近一年,而更巧的是,宣明太子和其子生母被处斩后,一位吏部侍郎忽然请辞回乡,更巧的是,这位侍郎姓叶,乃苏州人氏,最巧的是,这位叶侍郎刚好有个女儿病逝。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不可能是巧合。
扶山河走到大叶父子身后停下脚,父子二人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看见来人不由皱起眉。
“你是何人?”
“在下……”
扶山河庄重地长揖一礼:“诛兴盟扶山河。”
“诛兴盟……”
叶观之已经猜到来人为何而来,他转过身面向竹楼,想起女儿和宣明太子,他喟然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多谢叶公……”
扶山河再行一礼,直起腰来问道:“请问叶公,我赵姓前朝宣明太子二十三年前,是否曾来过贵府?”
“来过。”
“与叶公女儿是否相识?”
“相识。”
“与叶公女儿是否私定终身?”
“没错。”
“此处是否是令爱遗居?”
“对。”
“多谢叶公如实相告……”
扶山河撩起衣袍下摆,忽地跪下地来,双掌伏地长叩一头。
世人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堂堂八大宗师之一却丝毫没有迟疑,甚至神色依旧坚毅而果决,眼神如常内敛而不露锋芒,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跪地叩头。他跪的是叶观之,跪的是叶家,跪的也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叶儿慢,他代表的是他自己,也代表诛兴盟和赵姓前朝。他为叶观之牺牲的前程而深感惋惜与敬佩,也为叶家被牵扯进来所遭受到的悲痛而心有歉意,更为叶儿慢这个死而无悔的女子而心怀敬重,当然也感激叶儿慢为宣明太子生下孩子,为天下诛兴盟留下了正统。
他一跪起身,拱手一礼道:“令爱为我赵姓前朝诞下嫡系子女,诛兴盟上下铭感五内,并铭记大恩,叶公,保重!”
“你等若找到了慢儿之子,有劳带过来让老夫见一面……”
“一定!”
扶山河再次拱手,转身飞速而去。
……
……
午时。
飞檐楼阁院子内依旧沉默无声,闺楼上直至此时也没人下楼,无论是叶家女眷还是大夫都没下来。今日这并不是叶轻歌第一次旧病复发与病情加重,但这一次却比以往更加严重。陈闲前一刻问过叶子由,叶轻歌是昨日下午忽然晕过去的,至叶子由下楼前仍未醒过来,已经将近十个时辰。苏州一地的十多个名医全在楼上,这些大夫有一半是常年给叶轻歌诊治的人,对叶轻歌身患之病算得上很了解,这些年几乎用尽了一切药方,各类名贵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却一直无法根治。
曾有大夫说,叶轻歌可能最多还能活三年,也有说最多还能活五年的。
今日此时,没人敢保证叶轻歌还能活多少年,或有大夫认为可能过不了这关,或有大夫认为兴许还能坚持一年半载。
“醒……醒了……”
“轻歌……”
“女儿……”
飞楼窗子口忽然传来欣喜的声音,也有喜极而泣的哭声,然而很快楼上又安静下来了。
站楼阁院子内等待的人心情都分外复杂,如云老伯爷等皆是与叶观之叶华庭交情极深的人,这么多年的老友,自都非常担心叶观之孙女的病况。他们以往或许未必会专程赶过来,来了也未必会在这儿等着,都因为感觉到这一次非常严重,而且正逢连日降温,大抵潜意识认为冬季容易死人,尤其是叶轻歌这种常年遭受折磨的羸弱病体,当然没人希望这种事发生。
叶观之和叶华庭过来时,向在场老友拱了拱手,随后加上叶子由,三人一起上楼去了。
半个时辰后。
叶家女眷接二连三走下楼,大都哭哭啼啼的。
随后。
叶家三人和十多个大夫神色凝重地走下楼,叶观之和叶华庭招呼着院子内云老伯爷等老友,所有人去了叶家主厅堂。
“照生……”
叶子由走来陈闲面前,眼眶湿润说道:“我妹妹她……听说你来了,想单独见一见你。”
“行。”
陈闲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