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生哥……”
“我可能会像我姑姑一样,未出阁就……”
“不会的,你……稍微乐观些……”
“嗯……其实照生哥能来看我,我……我死而无憾了……”
“别说这种傻话,你没什么事……”
“照生哥别骗我了,我的病我自己心中有数……”
陈闲上楼后坐在床边圆凳子上,叶家人和婢女都已经下楼,闺楼内就他和叶轻歌两个人。
其他姑娘的闺阁往往是熏香扑鼻,叶轻歌这栋闺楼却是药味扑鼻,其实若非身体原因,叶轻歌很有可能已是苏州大才女,她闺楼书桌书架上堆着的诗稿词稿和谱稿及书画这些,都是她这些年养病之余的成果。她近些年虽愈发弱不禁风,其实骨子里是个有点倔的女子,也可能正因为倔强,才能坚持到今日。她性格大抵有点像她姑姑叶儿慢,只因为常年疾病缠身,心性越发自卑与悲观了,越来越害怕看见陌生人也越来越害羞胆怯了,性格上的倔强被疾病磨平了棱角,这种倔便只在心里了。
叶轻歌气息有点虚弱,脸色也无比苍白,比昔日隐隐更瘦了些,身体状况仍是不容乐观。
就醒来后的状况,前一刻走下楼的十多个大夫没人能很明确的给出结论,也没人能说清楚叶轻歌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何种程度。在缺乏先进医疗设备的这个古代世界,仅凭询问与观色及诊脉等医疗手段,大夫只能根据自身行医年数积累的经验给出判断。叶轻歌能醒来是否说明已渡过这关没人知道,还能活多久也没人知道,只能说人还活着,便继续喝药调理。
到底是听天命,看阎王爷脸色。
叶观之和叶华庭很感激今日专程赶过来的好友,叶轻歌病情反复难料,大叶父子谁也没心情留客宴客,只能等叶轻歌病情稳定下来后再行答谢。十多个大夫在叶家主厅堂详细说了说叶轻歌的病况,云老伯爷和冯延祚等人摇着头叹息一阵,接二连三地告辞走了。大夫们交流好半晌,才开出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药方,如此挺过一日算一日。也亏得叶家门庭显赫,人脉关系广阔,肯不遗余力医治叶轻歌,若是普通人家,只怕病者早已撒手人寰。
叶轻歌如今大抵也是多活一日是一日的悲观心态,这次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无人得知下一次会在何时踏入鬼门关。
“照生哥……”
“我还是好喜欢你……”
可能因为叶轻歌认为自己是将死之人,平时不敢说出口的话,此时却有勇气说出来,她说出这句话时神情羞怯而又有种倔强意味,目光执着地看着床边坐着的陈闲。她说完话或许本身过于虚弱,前一刻话也说的有点多,意识有些模糊地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眼梢凝着两滴泪珠睡着了。陈闲听着这句话什么也没说,二人相识至今已将近九年,无论是曾经的陈闲,抑或是现在的陈闲,何尝不知道叶轻歌这些年对自己的情感始终未变,可陈闲委实不敢承担这段情。
“好好睡吧……”
陈闲自言自语,坐床边看着陪着,感觉床上这女子真的脆弱到一碰即碎。
他不敢碰。
……
……
陈闲坐床边一直陪到晚饭时间,这一下午叶观之叶华庭和叶子由及叶家女眷都曾来过飞檐楼阁。叶家人都知道陈闲和叶轻歌曾经的往事,当年两人青春年纪情窦初开,叶家人看着陈闲这人不错并未反对二人来往,后来叶轻歌突然患病,再后来陈闲进京成了天阳大公主驸马。叶家人都很清楚叶轻歌这种身体嫁不了人,还谈什么婚姻大事,便再未提二人之间的事。
叶轻歌睡醒后,她娘留在床边照顾,陈闲陪着叶家三人吃了顿晚饭,吃完饭陪着叶观之随意地走着。
“子由秋闱夺魁,听子由说多亏了照生你的鼓励……”
“子由自己厚积薄发,我闲人一个,当时在杭州无事可做,动了动嘴皮子而已……”
“你有所不知,子由这人向来没自信,你动动嘴皮子对他来说……”
夕阳西下时分,一老一少沿着庭院游廊而行,二人话题先是叶子由秋闱之事,随后说起叶轻歌的病。
“叶公之意,叶师正拜托天青山庄的秦铸打听江湖上的神方妙药?”
“对,轻歌的病反复无常,民间医药做不到药到病除,再这么下去,老夫担心……”
“因此,赴江湖求医问药乃急中之急,无论之后所费多少,只要能让轻歌好起来,老夫和叶家会不惜一切代价……”
“目前可有希望?”
“尚不能确定,老夫对江湖之事所知甚少,你叶师听秦铸说,西境有个剑堂总堂手段奇妙,但愿有一线希望吧……”
“西境剑堂总堂?”
“照生难道听说过这个剑堂?”
“略知一二……”
“哦……说来听听……”
叶家书香门第,叶家无一人涉足江湖,若非叶华庭与秦铸有些交情,恐怕连剑堂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叶华庭上午单独见秦铸寻求江湖妙方,其实有点病急乱投医,也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地名医大多请来看过了,如今只能寄望于某个角落藏着不出世的活神医,或存在什么神方妙药。但秦铸天青山庄也无能为力,只说江湖上有个剑堂非常神秘,尤其是西境剑堂总堂,叶华庭下午便托秦铸问一问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或有远赴西境求医问药的想法。
但此事何其之难。
西境遥遥万里天高路远,叶轻歌能否活到那天尚且存疑,剑堂是否有活神医也尚且存疑,何况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没几人知道。叶观之对西境小国的朝堂局势了如指掌,对西境江湖中事却一概不知,最关键是若真有希望,是否值得尝试还两说。这仅是因为秦铸说西境剑堂非常神秘,叶家才有了这些念头。
陈闲临走时说出自己想法,他觉得若有希望其实可以一试,毕竟一山还有一山高,御医都未必是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
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说不定真有什么祖传秘方,恰巧能治好叶轻歌的病。
……
……
入夜。
城东小夜半楼如常开门。
阮红瘦平时这个时间会登台舞剑,近日诛兴盟来了两位大人物,无论是她还是小杜梅娘,都得在后院陪着或待命。其中一位大人物正是盟令主扶山河,这时候还尚未回来,另一位大人物在诛兴盟的地位比扶山河还要高,此人是扶山河的徒弟,同时还是扶山河和天下诛兴盟的主子,此人姓赵名万里,乃是诛兴盟之主赵代王的儿子,诛兴盟人口中的代王世子。宣明太子被处斩后,庶出的弟弟赵代王接掌了诛兴盟,如今诛兴盟是代王父子掌权,这二人说起来是前朝正顺小皇帝的庶子庶孙。
赵万里在后院亭子里喝着小酒,眼睛却看着亭子外石桌前坐着的三个女子。
阮红瘦是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无聊地趴在石桌子上想着心事,她对面坐着身穿绿裙的馒头姑娘,馒头姑娘真名叫陆谷雨,无聊地吃着馒头。陆谷雨身旁坐着神色清冷的红裙女子,女子名叫扶色瑾,扶山河的女儿,赵万里的师妹。阮红瘦和扶色瑾及陆谷雨,三女是诛兴盟人口中的诛兴盟三朵花,年龄和武艺都差不多,容貌也都国色天香。阮红瘦由于自身身份,与诛兴盟人坐一起向来话很少,扶色瑾是个向来话少的女子,陆谷雨没人讲话只好吃馒头,三女沉默坐着。
没人陪赵万里喝酒,赵万里欣赏着亭外三个美人,独自自斟自饮倒也开心。
“呵……阮红瘦,扶色瑾,陆谷雨……”
这位仁兄美滋滋小酌一口酒,便又一次想起不知想象过多少次的情景,说起来有点可笑,他在想到时候让谁当皇后。
他诛兴盟做的是复国大业,他是诛兴盟的世子,一旦起事复国成功,他自然坐太子位,也自然会继承皇位。而阮红瘦三女是诛兴盟的人,他是三女的世子,在他看来这三女当然是他的,诛兴盟上下谁敢跟他世子抢女人,他眼中这一切顺理成章。因此他每次看见三女坐一起,总会纠结到时候让谁当皇后,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决定。阮红瘦最丰满,陆谷雨最可爱,扶色瑾最清媚,他不免觉得有了这三个女子,如同有了全天下的女子。
“呵……好酒……好人……”
这位仁兄坐亭子里喝酒赏人不亦乐乎,他身旁站着的随从忽然冷冷说道:“世子又在多想了吧。”
“你这叫什么话?”
赵万里恼怒地转过头:“本世子多想什么了?”
他随从说道:“扶山河到处寻找太子之子,若是女儿还好说,若太子之子是男儿,诛兴盟可不再是世子和王爷的了。”
“本世子心中有数,用不着你多嘴……”
赵万里想起此一事自是恼火,他阴狠冷笑道:“父王已安排好了,这个人一旦找到,绝不能留。”
无论是赵代王,还是他赵万里,绝不可能允许诛兴盟出现正统之主,扶山河的做法在他父子心中其实已埋下不好的印象。然而扶山河这些年为诛兴盟不知立下了多少不世之功,固然也有点功高盖主,可扶山河是天下八大宗师之一,本也指望着扶山河带领诛兴盟复国,他父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动扶山河。
扶山河外出回来时,赵万里立即起身走出亭子,走来扶山河面前抱抱拳:“师父……”
“世子……”
扶山河点着头拱拱手,转身看向小杜梅娘,说道:“梅娘昨日说,你打算让赤龙帮涉足苏州城北地盘,此一事梅娘你无需征求我的意见,苏州诛兴盟人一向由梅娘你调派,苏州帮派小事,自也由梅娘你一人独断,此事梅娘你自己做主,谨记按照江湖规矩做,我不方便插手这些事。”
“既如此,那我便按苏州城抢地盘的规矩了,谁拳头大谁讲话,想来城北千艺帮也无话可说……”
小杜梅娘笑着转头,看向坐石凳子上的阮红瘦,说道:“红瘦,我待会儿派人约战千艺帮,你三日后陪赤龙帮出面。”
“好。”
阮红瘦坐起身,托着下巴点一点头。
赵万里突然走来石桌前,回头看眼扶山河和小杜梅娘,笑道:“让我出面玩玩吧,我替红瘦姑娘出面……”
“世子你……”
小杜梅娘略微迟疑。
“无所谓……”
阮红瘦抬头看着眼前赵万里,她撇撇嘴道:“有劳世子了。”
城东大帮派赤龙帮可谓城东一霸,但没人知道赤龙帮其实属于小夜半楼,当然真正属于诛兴盟。苏州诛兴盟人全由小杜梅娘一人负责,城东赤龙帮遇事,大多是阮红瘦以红姑娘的身份出面,她每次看到这个赵万里,无来由脑壳疼,从来不喜欢搭理这个人。抢地盘在阮红瘦眼中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谁爱出面谁出面,她不用出面求之不得。
扶山河不插手这些事,毕竟大宗师身份,但对赵万里代替出面并无任何意见,他只叮嘱赵万里到时候按江湖规矩做事。
……
……
次日。
陈闲早晨才刚起床,羽音匆匆忙忙过来了,告诉陈闲城东赤龙帮昨晚约战城北帮派,三日后在城北用拳头说话。小杜梅娘派人约战的不仅是千艺帮,同时还有雄巨帮和照生盟,反正到时候谁拳头大谁讲话,城北帮派可以全上。陈闲让羽音转告单在野,三日后必定准时到场应战,他也早想会一会城东红姑娘。
吃着早餐时。
魏伯和幸娘昨夜没找到机会,此时两人同时问陈闲关于叶轻歌的病情,能看出这两个人都很关心叶轻歌。
“两老不用担心,轻妹暂时没什么事……”
“叶公叶师正托人四处求医问药,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根治轻妹的病……”
“这便好……这便好……”
“驸马爷若无事,便多陪陪叶家小姐……”
“行,我吃完了就去……”
陈闲没什么事做,近日天气也不错,多去看看叶轻歌也没什么。他上午乘着马车来到湖光书院,今日的湖光书院也来了不少人,如云老伯爷等人也乘车来了,大抵担心叶轻歌的病再次复发或加重,只不过今日都没来飞檐楼阁,全坐在叶家主厅堂喝喝茶说说话,大多是清闲贵人,一来问问病情,二来过来坐坐。陈闲陪着这些人喝了一盏茶,而后来到飞檐楼阁,叶轻歌睡过一觉刚醒来,今日气色稍微有一点好转,思维也比较清醒,但仍是非常虚弱,整日整夜时睡时醒。
回老宅前,陈闲找叶观之问了问寻医问药的事,撒出去的网还没什么结果,也还没打听到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
打听剑堂的总堂也好,寻找隐世的神医也罢,这毫无疑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如此过去三日。
陈闲回苏州已经二十天,离过年只有两个月有余,时间将进入仲冬冬月,至今日仍未接到京都妻子手书书信之类的。
当然。
陈闲并不着急。
而陈闲不知道的是,京都天阳公主府派出来的押送老宅过年物资的人,今日此时已经过了淮河,不日将抵达苏州城。
负责押送物资的为首之人,怀中揣着一封天阳大公主的手书。
正是召陈闲回京的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