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陈闲吃过早饭来到湖光书院。
叶家人这几日整日整夜为着叶轻歌的病情而担惊受怕,精神兴致都仍是分外低落。
陈闲陪着坐坐说说话,待到下午才离开书院,而后独自来到城北。
单在野和虎山汉在赌坊后院花厅等着陈闲,这个时候时间还早,并不急着去约战地点,陈闲过来后坐花厅喝着茶,问了问城东赤龙帮的一些事。单在野首先说起的却是城北地盘这半个月的收入,他发现官府近日非常关照千艺帮,城北这块地凡是用得着帮派代为跑腿的差事,各司衙门全甩给了千艺帮,甚至不需要多余的打点,码头货栈存取取货上货下货税收等油水,官府多让了两成给千艺帮。城北地盘这种种半白色半灰色的收入近乎翻了三倍,照生盟的地盘收入也翻了三倍。
“呵……”
陈闲听完后笑起来:“这应该是冯大人给的关照。”
“原来如此……”
单在野和虎山汉完全能想到冯延祚这么做定然是受陈闲所托,若不然冯延祚身为知府岂会减损苏州官府的利益。官府把部分收税等差事甩给市井帮派代劳,向来是种潜规则,但这无疑会损害到官府的利益。冯延祚为平衡官府收益,无形中加重了税收,尤其加重了码头外来货船的货税,而同时为促进苏州商业,下令多开了三个市集,近日正在想打通岭南一地的运河渠道。他有自己的平衡之策,有信心让苏州更加兴盛,苏州一地的税收等比朱有贵在任时绝对有增无减,甚至有可能翻倍。
“改日得上门谢谢冯大人……”
陈闲笑着喝口茶,看着对面坐着的单在野:“单兄说说城东赤龙帮和此次规矩吧。”
赤龙帮的结构性质与千艺帮相同,帮众势力比千艺帮多好几倍,两帮东北相邻平时并无瓜葛,也都依循江湖规矩从不越线捣乱。抢地盘优胜劣汰,属于规矩之内的规矩,抢不赢只能怪自身实力不济,怪不得他帮武力欺压。帮派之间向来是谁有实力谁站出来做主,无论何时都可向其它帮派挑战,若因输了地盘而挑起生死火拼,这是坏规矩的江湖大忌。
因此。
苏州城的市井帮派纵有摩擦,往往是帮主一对一出面,绝不会集结全部力量进行拼杀,抢地盘也只是小规模打一场。
……
……
是夜。
城北望湖街。
冬月光辉的笼罩下,整条街铺门紧闭,普通路人看见街上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个个早跑没影了。城北今晚有七八个帮派到场,有的帮派来了三五人,有的帮派来了一二十人,雄巨帮来了二三十人,铁飞鸿等三位帮主站在街中,其它帮派过来的人或站在巷子口或站在街畔铺门前,这便纯粹是过来看热闹的。因为哪怕千艺帮输给了赤龙帮,城北这块地也轮不到这些小帮派做主,而雄巨帮今晚也其实是来看热闹的,原因自是因为上次已经败给陈闲。
千艺帮今晚就只来了四个人,陈闲脸上戴着武生面具走在最前面,单在野和虎山汉一左一右,羽音跟在最后面走着。
“那戴面具的家伙就是照生盟盟主?”
“没错……”
“我听雄巨帮的兄弟说,照生盟盟主的确戴着一张面具。”
“千艺帮和照生盟一起来了,看来关系不错……”
“当然了,雄巨帮上次欺上门要求重新划分地盘时,这照生盟盟主正是千艺帮请过来助拳的人……”
“我听说千艺帮已经归于照生盟了?”
“这便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现如今我们城北这块地,是千艺帮和照生盟说了算……”
“照生盟其实没几个人……”
“不怎么样……”
陈闲等四人走来街中停下脚,铁飞鸿三人往街边走了几步,把街中位置让了出来,街边和巷口的小帮派人议论纷纷。
赤龙帮这时候才刚露面,浩浩荡荡上百人自街尾出现,一步步向着这边走过来。赵万里白袍白靴白腰带,神采飞扬地走在最前面,自以为颇有高人大将风范,也自以为今晚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小场面,更自以为自己英俊潇洒勇武过人。其实就他身份而言,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毕竟天下诛兴盟的世子,八大宗师扶山河的徒弟,他一身真内功,武艺也相当不错。
阮红瘦看不惯这位仁兄,今晚并未跟过来。
扶色瑾和陆谷雨倒是悄悄过来看热闹了,两女衣裙一绿一红,站在客栈屋顶上俯瞰着街面。
“世子自小练的是真内功,色瑾,你说会不会太欺负人啦?”
陆谷雨小口啃着馒头,美眸看着身旁扶色瑾,好半晌听不见回答,她撞了撞身旁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在做梦吗?”
“什么?”
扶色瑾转头看,略微想想轻声道:“江湖规矩,何谈欺负?”
“倒也对……”
陆谷雨看着街上帮众,吃着馒头不再讲话。
……
……
赤龙帮上百人走到街中停下脚,赵万里向前多走出十余步,看着街边巷口站着的城北帮众,他问道:“城北谁说话?”
街边小帮派摇头。
雄巨帮铁飞鸿三人对视一眼,也连忙摇头。
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向后退了七八步,陈闲抬脚向前走了七八步:“城北我说话。”
“你是何人?”
“照生盟盟主,你又是何人?”
“赤龙帮赵万里。”
两人相隔二十余步,站在街中相互打量,陈闲不免疑惑对方来人竟并非红姑娘,当然赤龙帮谁出面,于他而言不重要。
“江湖规矩,今晚你若败了,城北这块地,今后由赤龙帮做主。”
“当然,动手吧。”
江湖有江湖规矩有江湖道义,抢地盘一对一为避免流血死人,都会很自觉地不使用任何兵器,拳脚打出来的内伤外伤则是无可避免的,总之大抵是以和为贵,真扯破脸对谁也没好处。这一战是赤龙帮涉足城北一战,街边小帮派在城北没发言权,谁胜谁负他们看热闹而已,雄巨帮倒颇为担心照生盟会输给赤龙帮,到底因为陈闲在城北做主还算厚道讲仁义。单在野等三人对陈闲非常有信心,陈闲自己也比较有信心,他对面赵万里更有信心,俨然一副过来欺负小帮小派的神气姿态。
“砰——”
“砰砰——”
街中两人说动手便动手,街边小帮派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更有人惊叹道:“大场面……”
“哇……”
陆谷雨也不由惊叹自语道:“碰到高手了,面具人用的也是真内功。”
“嗯……”
扶色瑾蹙眉低语:“此人非一般的高手……”
街中二人拳脚相击,打的砰砰砰响,赵万里此时有点慌,他没想到对方一个小帮派小人物竟会是内功高手,更没想到面具人内功如此浑厚,身手如此了得,才三五十个回合,完全不是对手。陈闲想过对方练的是真内功,倒没想过对方这么差劲,他才使出三四成内力与之交手,竟已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当然陈闲也知道自己成长速度惊人,若是半年前碰到这个对手,肯定得全力以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才有了这等巨大优势。其实也因为赵万里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与师妹扶色瑾比起来根本没法比,这位仁兄多数时候花天酒地,他这身武功对于伪内功的人来说绝对是高手,可惜此时对手是陈闲。
“砰——”
陈闲一跃起身,沉沉坠身而下,单腿压着赵万里左肩,硬生生将赵万里压得单膝触地。
“找死——”
赵万里甚觉丢脸无比恼怒,急出双拳夹身而来,陈闲急忙收腿后跃。
“公子接刀——”
站在赤龙帮人最前面的一名随从忽然扔过来一把刀,赵万里冷笑着跃身而起,伸手握住刀柄落下地,霎时挥刀冲来。
……
……
过线抢地盘一对一全凭自觉遵守规矩不使用任何兵器,现在这位仁兄忽然接住一把刀冲向陈闲,这不能说犯规,但委实没脸没皮,不讲规矩与道义。街边巷口看热闹的城北小帮派众人不由神色复杂,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起来,有人对此满脸鄙夷冷哼唾骂。雄巨帮铁飞鸿三人有些恼怒,指着赤龙帮上百人破口大骂。赤龙帮这些人其实都讲规矩,刀是赵万里的随从扔出去的,与赤龙帮人无关,这些人清楚赵万里身份,不敢多说半句,此时被其它帮派指着骂,大多觉得有些丢脸。
“过了过了……”
陆谷雨站在屋顶上看,鼓着腮帮子嚼着馒头:“竟用起了刀,也太不讲规矩了吧……”
扶色瑾蹙眉摇摇头。
虎山汉看着赵万里持刀冲过来,恼火地上前几步,指着对面赤龙帮上百人骂道:“你他娘的赤龙帮还要不要脸了?!”
他破口大骂。
单在野倒很冷静,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抽出自己的刀向前一扔:“接刀……”
“铛——”
陈闲连连后退接住刀,立马横着刀格挡住赵万里这一刀。
“你既然开了头……”
陈闲收刀后退,接着挥刀上前,同时说道:“那我也……不用跟你讲什么规矩了……”
下一刻。
街道上已安静下来,站在街边巷口看热闹的小帮派没一人讲话,雄巨帮二三十人也没人讲话,赤龙帮上百人更没人讲话。众人沉默地看着街中这一幕,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忍不住笑起来,铁飞鸿三人幸灾乐祸地笑着,城北小帮派的人神色颇为震惊地看着陈闲,大抵在想照生盟的盟主果然是江湖上一流高手。赤龙帮上百人或许不服气,但不得不心服口服,也或许有些恼怒,尤其赵万里的随从非常恼怒,但不敢上前一步。
陆谷雨张着小嘴,右手已下意识伸向肩后准备拔出背后的剑,但街中这一幕她不敢乱动。
扶色瑾神情也有些微惊,也因为着急准备随时拔剑,但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街中心。
赵万里躺在冰冷微湿的街面上,咬牙切齿地怒瞪着陈闲,他那把刀已经断成两截,左臂受了一处刀伤流淌着鲜血。
陈闲一只脚踩着赵万里胸膛,右手握着刀,刀尖抵着赵万里喉部。
赵万里不敢动一下,扶色瑾和陆谷雨也不敢动,赤龙帮上百人更不敢动,恐怕扶山河在这儿也未必敢动。
“你赤龙帮输了……”
陈闲低头看着脚下人,收回脚收回刀,嗓音低沉道:“走吧……”
他转身走向单在野和虎山汉。
赤龙帮顿时松口气,陆谷雨也吐出一口气,后怕地抚了抚高高的胸脯,扶色瑾也不由松口气,表情却也凝重起来。
……
……
陈闲下手并不重,左臂一刀只是让赵万里流点血,并未伤到筋骨,也算给赵万里一个不守规矩的教训。然而赵万里却恼怒不已,他此一次主动代替阮红瘦出面,有点献殷勤的意思,可结果竟然输掉了,这输的是面子,输的是赤龙帮的利益,输的是他本人在诛兴盟人心目中的世子形象。何况他还不守规矩动刀子,动了刀子不说,结果还是输了,甚至受了刀伤,最可气的是,他还被人当众用脚踩在地上,这位仁兄怎能不恼怒。
小夜半楼后院厅堂灯火通明。
赵万里面色阴沉地坐在厅堂主位上,小杜梅娘哭笑不得地替这位世子包扎着左臂刀伤。
扶山河皱眉坐在宾座上,前一刻已经听说了全部过程,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赵万里,其实心底的想法是恨铁不成钢。
扶色瑾和陆谷雨也坐在宾座上,她二人想法与扶山河有点相同。
而在厅堂外的小角落,阮红瘦却无比开心,她前一刻忍不住,跑出来一个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
“活该……”
“这个蠢货……”
“哇……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千艺帮出面的人真是做了件好事,有机会得好好感谢这个人……”
阮红瘦笑完后抚平情绪,装出颇为难过地表情,走回厅堂宾座坐下,眼珠子左转右转还是想笑,但勉强能够忍住。
“师父……”
赵万里看向扶山河,恼火地说道:“千艺帮欺人太甚了,徒儿恳请师父出手,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世子,如此做恐怕不妥……”
扶山河尚未开口,小杜梅娘抢先说道:“苏州城众多市井帮派的帮中子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众帮按规矩争抢地盘,都无非是为手底下的弟兄们争口饭吃,从不会把事情闹大或做绝。千艺帮上下人人上有老下有小,在城北一向乐善好施,我们赤龙帮抢城北地盘可以,但要凭真本事,若此次盟令主出手,固然抢得地盘,可盟令主走后,也得咱们守得住才行。”
“梅娘此话在理。”
扶山河点点头不再多说,他本觉得自己参与这种小事对他人不公,何况赵万里不守规矩,在他看来大抵咎由自取。
“但赤龙帮抢地盘难道就此罢休?”
赵万里无比恼怒:“赤龙帮是为诛兴总盟积攒银两,他日起事复国,粮饷何来?抢一时不也是银子?”
“世子无需担心。”
小杜梅娘笑着说道:“赤龙帮自不会就此罢休,我会连夜派人再约战城北帮派,待明晚……”
她扭头看向阮红瘦:“红瘦,你明晚陪赤龙帮出面。”
“好。”
阮红瘦点头。
她很想见见把赵万里踩在地上的人是什么样子,心底也很感激这个人,大抵想着明晚手下留情,或故意输给对方。
第二天。
赵万里本想留下来看场戏,或找机会报复千艺帮,或继续恳请甚至命令扶山河出面替自己教训昨晚面具人,然而今早起床却听扶山河说,准备准备即刻启程离开苏州。这位仁兄心中咽不下这口恶气,可扶山河决定走人,他独自留下来有什么用。扶山河决定离开苏州,一是因为其它地方有事,二是因为太了解这个徒弟世子,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留下来惹事生非。
扶山河带着女儿扶色瑾和陆谷雨来到苏州,此时走出苏州城门,接下来大抵会与陆谷雨师父会合。
小杜梅娘和阮红瘦出城相送,阮红瘦笑容灿烂,心中却想着这混蛋世子终于走人了,很巧的是小杜梅娘也这么想。
“盟令主和世子保重……”
“你们也多保重……”
“告辞……”
扶山河当先而行,扶色瑾和陆谷雨左右随行,赵万里忍着怒,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