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八。
京畿地下着鹅毛大雪。
京都城南华门外等着进城的百姓与守门士卒发生了些许冲突。
“天子脚下,你等凭什么不准百姓进京?”
“对……没错,一没张榜告示,二没巡城营传令,南华门无缘无故增设关卡,阻碍良民,还有没王法了?”
“各位城门官爷,行行好,老儿小女病重,急需进城寻医,老儿求官爷们放行了……”
“小人连日贩货北来,急着进城做买卖,求官爷们放行……”
“闭嘴!都给老子闭嘴!你们吵什么吵?你们求什么求?南华门有说不准你们进城吗?啊?都竖起耳朵听清楚了!告诉你们,无论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无论你们有何急事,自今日起,但入京都城者,排队严查,搜车搜货搜轿搜身!劝你们最好规规矩矩,如不然,造次者杖五,闯关者杖十,重则当即杖杀!”
“听清楚了没?都站好了,排好队,一个一个逐一搜身进城!谁再敢张嘴瞎嚷嚷,立处!绝不轻饶!”
“唉……”
“连日连夜降温降雪,天这么冷,人还这么多,这排队进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算了算了……”
“使银子也没用,老老实实等着吧……”
南华门是京都城十座城门之一,京都十门除天子门和正华门以外,其余八座城门如无特殊情况,通常每日每夜准时开门准时关门。南华门外此时大约排着二三千人,长龙似的弯弯曲曲排得远远的,上空大雪纷飞,人们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或搓手顿足,或瑟瑟发抖,一点点向前挪步,焦急地等待进城,某些脾气急躁的人不免牢骚或低声谩骂,或催促前面人快点。
华福赶着马车停在队伍的最后方,伸着脖子望了望城门位置。
“驸马爷,这会儿可能进不了城了……”
“为什么呀……”
暖儿起身掀开车帘子,看着前方大雪下黑压压的密集人影,她闷闷道:“该不会运气这么差劲,正巧遇上严查了吧?”
“究竟什么情况,问问不就知道了……”
陈闲掀着车帘子跳下车,暖儿想想也跟着下车,二人布靴陷入雪地。这辆马车一路行至京都城外,已经半个月有余,这一路越是往北,越是感觉气温越来越寒冷,每次住客栈早起赶路,衣裳每天不知不觉加厚。此时目光所及之处,背后山林和眼前城池及附近平原,皆白雾朦胧白雪茫茫。陈闲站在车旁雪地上,天空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肩上头上,他正想找个人问问,正巧有个身穿甲胄貌似城门守将的人按着刀一步步走来,正是冲着陈闲和这辆覆着雪花的马车而来。
“你们三个,还有这辆马车,进城严查,到后面排队去……”
“我家驸马爷也要排队搜身?”
暖儿嘀咕着只是发句牢骚,她声音虽然不大,可城门守将已经听见,此人刚想转身而去,听着这话急忙收住脚。
“这位将领大人……”
陈闲笑着拱拱手问道:“在下尚天阳大公主驸马都尉陈闲,请问今日究竟因为何事而设关严查?”
“天阳大公主……驸马陈闲?”
城门守将半信半疑,目光上下打量陈闲,暖儿急忙从荷包内掏出公主府令牌和印绶,往前一递道:“你自己看。”
“这是……”
守将接住令牌和印绶,左翻右翻仔细看了看,态度顿时好起来,恭敬地递回令牌印绶。
“原是大驸马爷,末将有眼无珠,请大驸马爷恕罪……”
“将领大人言重了……”
陈闲笑着指了指排着进城的长龙队伍,好奇问道:“我三人自苏州来,将领大人是否方便透露,今日为何严查?”
“此事……”
守将迟疑好半晌,左右看了看,附在陈闲耳畔说出了原因。
“原来如此……”
陈闲皱起眉头,拱拱手说道:“有劳相告……”
“小事……”
守将抱抱拳笑道:“既是陈大驸马回京,末将可不敢让陈大驸马排队,便请随末将而行,末将为陈大驸马开路。”
“多谢多谢……”
陈闲微笑着拱拱手,转身坐回马车,暖儿在身旁坐下后嬉笑问道:“驸马爷,那位大人刚说了什么?”
“圣上昨日冬猎遇刺,密令严查京畿一地……”
这便是城门守将刚说出来的原因,暖儿听说后不由吓一跳,甚至下意识缩紧了脖子,脑中第一念头这却是株连九族的滔天重罪,第二个念头是贼人当真胆大包天,第三个念头是这种事与自己又没什么关系,这样想想便不再关心这些事,不一会儿开心笑起来。有城门守将开路,华福只管驱着马车跟随,马车从队伍后方来到队伍前方,路上畅通无阻,更没搜车搜身。
马车自南华门进入京都城。
……
……
京都是从上个月开始下起的雪,近月以来几乎没怎么消停,今年雪比往年更大,气温也比往年更冷。如今还尚未进入隆冬腊月,整座京都雄城已然是冰天雪地的极寒气象,街巷地面和屋瓦上覆着层层厚厚的白雪,街铺檐廊下倒挂着的冰凌,有的甚至长约两尺。京都城作为天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池,面积之大近乎是苏州城的八倍,城池格局与历代相同,也是四重套城格局,即城中套城,由内而外分别是宫城、皇城、内城、外城,四重套城等级森严,身份划分非常明确,有些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有些买卖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做,皇城内便不允许存在青楼勾栏等地。
宫城是皇宫所在地,皇城大多住着皇亲国戚和达官显贵,六部衙门集中在皇城,其它衙门或在内城或在外城。
天阳公主府位于皇城天水街,马车自南华门而入,穿过外城进入内城,穿过内城进入皇城。马车进入内城以后,街上景象完全不同,有专人清扫街道积雪,一栋一栋酒楼客栈等建筑比外城气派很多,街上行人穿装打扮也比外城看起来华丽得多。马车进入皇城后,景象则比内城更加气派,街道更宽楼屋也更宏伟,街上行人倒比内城和外城少很多。
华福驱着车不敢走太快,车轮碾着雪粒缓慢前行,暖儿撩着车窗帘子,伸出脑袋望着街上熟悉的景致。她在苏州时还好,近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口鼻呼呼吐出来的热气在寒风中飘散,对她来说回家的感觉,她自忍不住欣喜若狂。陈闲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内,心中倒想着自己才来京都,当今圣上竟这么巧遭遇行刺,但随后也觉得这种事似乎与自己没半毛钱关系。
天水街。
马车停在天阳公主府门前。
陈闲从车上下来,稍微抬起头看着高高的门阶,看着两层飞檐式的雄伟府门,看着匾额天阳公主府五个大字。
“快一年了吧……”
他虽已不是当初的他,但当初是从这座府门走出来回苏州的,心情总不免有些复杂。
“驸……驸马爷?”
府门侍卫看着门阶下方这个人,稍稍想想已经认出这张脸。
“快,告知刘府令,驸马爷到京了……”
天阳公主府的侍卫还是比较有素养的,起码表面上没人瞧不起陈闲这个驸马,自也没人刁难或怠慢陈闲。陈闲踏上门阶迈入公主府,他第一个接触的人正是刘府令,他记得这个人,年约五十来岁,此人身份地位类似于公主府第二管家,掌管着府上部分财货出入和文书往来,也管着普通侍卫和普通奴婢的薪俸发放及公主府田园之类的杂务。此人有说有笑在前面领路,陈闲不快不慢地走着,沿路打量着整座公主府,也在一点点回忆起当初住这儿时的情景。
公主府面积宽阔,景致尤为独特,是院子套院子的重院格局,可分为内院和外院,侍卫和普通奴婢都住外院。
内院则是天阳的生活起居之地,也可以说是天阳最私人最私密的地方,住在内院的要么是天阳的近婢,要么是公主府的一等婢女,要么是公主府的女官,除这三种人以外,其他奴婢都不能擅入内院。府上侍卫甚至包括刘府令在内的府上男人,若没天阳或内院女官的允许,也都不准擅自踏入内院,轻则杖十,重则可能死罪一条。而陈闲是唯一的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内院的男人,他住的地方也在内院,是唯一住在内院的男人。
刘府令在内院石拱门前止步,陈闲笑着道声谢,脚步不快不慢进入内院,暖儿目光四处寻找曾经相识的婢女。
“咦……暖儿……”
“嘻……花颜姐姐……”
“暖儿吗?暖儿回京了呀,驸马爷也回京啦,婢子见过驸马爷……”
“辛苦了……”
“不用过来行礼了,你们忙……你们忙……”
内院也是冰雪的世界,同时也是女子身影的世界,沿路看不见其他男子的身影。院中小溪围绕着亭阁,水榭坐落于冰湖,陈闲和暖儿走过一座石桥,又走过一座木桥,石桥木桥一座又一座,附近花园梅花开得正香,四周尽是梅花色和梅花香。曾经的陈闲未必会留意这些景致,今时的陈闲倒很喜欢这种山石亭阁梅花雪景,他微笑走着,每走几步停下脚看一看,看一看内院的雪景,也看一看内院走动的婢女身影,更有点好笑的想着会不会正巧遇见妻子从这儿路过什么的。
不过没看到。
……
……
这个北方比陈闲记忆中的北方要冷很多,以他的身子感受,今日气温起码零下二十度,他午时进的天阳公主府,这个时候天将黑,气温明显仍在下降。他进门到现在,还没见到天阳这个妻子的人,他也没问这个妻子在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他在内院走了几圈后来到了外院,是受邀来到外院的,此时正坐在蔡力劲的外院屋子里吃着火锅喝着酒。蔡力劲下午出过门,回府后听说陈闲已经到京了,二话不说置办了一桌酒席,立马差人请陈闲过来,算是兑现当日在苏州老宅时请客吃饭的承诺。
“看驸马爷气色,身子似乎健朗许多,哈哈……莫非是蔡某教的强身武艺起的神效?”
“哈哈……也多亏蔡统领昔日教授的强身武艺……”
“来……喝,蔡某再敬驸马爷一杯……”
火锅的热气弥漫开去,蔡力劲这间屋子非常温暖,火锅暖心烈酒暖胃,两个人笑容满面关在屋子里叙旧闲扯喝酒吃肉。
夜色来临后。
暖儿陪着霍艳侯敲开门进来了,霍艳侯一下午也大抵是有事,这个时候才脱开身,她在公主府的身份有点特殊,是府上客卿也是老师,她与天阳之间的关系也似乎非同寻常。陈闲在公主府也就蔡力劲和霍艳侯这两个说得上话的熟人,这两人昔日住在苏州陈家老宅时,对陈闲印象很好。蔡力劲第一时间为陈闲接风洗尘,霍艳侯也是第一时间过来敬了杯酒,顺带说了说天阳下午已经知道陈闲来京了,陈闲并未多问,这个时间也不好主动过去求见什么的。
这顿酒一直喝到深夜才结束。
陈闲回到内院自己寝楼,准备洗澡睡觉,他这栋寝楼与天阳寝楼门对门窗对窗,一条石路连通着两栋寝楼,路中间是一座小桥,石路两旁有山石亭阁有过水长廊。连接两栋寝楼的这条路和这座桥,大抵有着夫妻恩爱和睦以及心连心之类的象征意义。但由于身份不同,两栋寝楼规模大不相同,陈闲这栋驸马寝楼是三级石阶,天阳的公主寝楼是六级石阶,面积比陈闲这栋寝楼大两倍,这代表着身份与等级,反正吃饭睡觉都是分开的。
夜空下着雪。
天阳这栋重檐寝楼内外灯火通明,寝楼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反出来的灯光都泛着金光,金色的灯火照着门前洁白的雪地。
此时已过了子时,陈闲洗完澡站在自己寝楼窗子前看着雪景,目光不知不觉看向对面。他从蔡力劲那儿喝完酒回来时就发现对面妻子的寝楼总有婢女进进出出,现在这么晚了仍有婢女身影进出,其中一个走在寝楼内侧檐廊下的婢女还抱着一只白瓷坛子,看坛子口的泥封好像是酒。
“啧……”
陈闲看见这一幕不由笑起来:“这么晚了不睡觉,竟还想着喝酒?难道是心情不愉快,大晚上喝闷酒?”
“唉……”
陈闲好笑摇摇头,关上窗子准备睡了。
他这栋寝楼灯火熄灭后,对面天阳的寝楼仍是灯火通明,有个婢女跑出来看了眼,看见驸马寝楼熄灯了,便匆匆跑进天阳寝楼,也不知是这婢女自作主张地观察,抑或是天阳让这婢女观察对面驸马寝楼。陈闲一如往日先练功再睡觉,黑暗中寝楼安安静静,保暖性非常好,并未感觉到有多冷,他闭目练着内功,睡在外室的暖儿说梦话似的,叽叽喳喳不清不楚说着些什么。陈闲准确来说是睡在寝楼内室,暖儿回公主府也睡寝楼,她身份睡在外室,内室外室隔着墙也隔着门帘。
“驸马爷你睡着了吗?”
“我跟你说,就下午嘛,我陪府上一个好姐妹上街,哼……气死我了……”
暖儿睡的外室也是房间的布局,她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着一颗小脑袋,眼睛看着内室门帘,气呼呼说着下午的遭遇。
“苏州偷荷包的小贼,驸马爷还记得吗?小贼也来京都啦……我荷包又丢了,太气人了……”
“哼……”
“我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好气人,这小贼简直目无王法,竟敢在天子脚下行窃,我哪天非得……”
外室暖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寝楼渐渐地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估计暖儿说着说着睡着了。陈闲自然记得苏州荷包小贼的事,当时还听冯延祚说过共有好几十起荷包失窃案,后来好像还在往上增加,他在杭州时也听过荷包失窃案,感觉这多半是江湖中人所为,也多半是轻功极好之人,若不然不可能这么久抓不到人。
陈闲听着暖儿这些话权当闲话,并未在意这等事。
次日天刚亮。
陈闲在睡梦中被暖儿叫醒:“驸马爷,驸马爷,快起床啦,到时间啦……”
“到什么时间了?”
“驸马爷你忘记了吗?昨天才回来不算,呐……从今日开始,驸马爷你每天早中晚要向公主行三次常礼的……”
“嗯?”
陈闲登时坐起身,好半晌很有些头疼地晃了晃脑袋,他还真忘了常礼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