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嗡———”
远处钟楼敲响晨钟,钟声荡荡悠悠传遍京都。
新的一天随着报时的钟声而拉开序幕,洁白的冰雪覆盖着城池大地,天空白茫茫看不见霞光。
公主府内院婢女向来起得极早,至少比陈闲起得早很多,陈闲站在盆架子前刷牙洗脸,暖儿站在身旁递着毛巾等洗漱物,着急地一个劲儿催促陈闲动作快点快点再快点,生怕耽误了早晨这一趟常礼时间。天亮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也停了,内院五个婢女手持扫帚清扫着两栋寝楼间这条石路和石桥上的积雪,陈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从自己寝楼出来,走向对面寝楼。
“驸马爷早……”
“早早早……你们忙着,不用行礼了……”
陈闲踩着石路走过小小拱形石桥,下桥后又走过小段石路,走来妻子天阳的寝楼门阶下等着。
暖儿在身旁陪着,悄悄问道:“驸马爷,你还记得怎么行常礼吗?”
“当然记得……”
陈闲有些头疼地皱起眉,暖儿提醒他行常礼之后,他才回忆起自己驸马身份的一些禁忌和各种规矩。好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擅自踏入妻子天阳的寝楼,好比如自己每日的膳食不能比妻子的膳食丰盛,而早中晚三次常礼需持续到这妻子天阳生下一男半女为止。最让陈闲头疼的可能就常礼这一条,等这妻子生下孩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
内院吹过来的风冰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暖儿脸颊冻得红红的,陈闲有内功气色如常,主仆站门阶下盯着天阳寝楼的门。
好半晌。
天阳寝楼的门才被人打开。
这个时间是天阳起床洗漱与梳妆的时间,寝楼门开后只走出来一个女子身影,陈闲曾经见过这女子,稍稍回忆能记起这女子叫郁欢。郁欢今年也就二十岁的样子,跟着天阳已有十年之久,此女是公主府的女令,亦是天阳的随行女官,身份地位在刘府令之上,管内院一切大小事务。郁欢出来后朝着寝楼内侧檐廊站着等着,没等多久一行婢女排着队碎步而来,前三个婢女端着热水和洗漱物等,中间三个婢女端着华贵的孔雀尾长裙和珠玉凤钗等衣物头饰,最后三个婢女端着碗罩罩住的早膳。一行九个婢女按顺序一个接一个迈入寝楼,楼内时不时传出极轻柔的说话声,窗子面十几个人影晃动,却并没多大响声。
“暖儿……”
陈闲看着寝楼门,偏头笑着问道:“公主起床一直都这么大阵仗?”
“对呀……”
暖儿点头说道:“公主可是嫡公主,圣上所有的成年公主里面,就公主一人能以本宫自称。”
“这我知道……”
陈闲低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还要等多长时间?”
“很快的……”
暖儿揉了揉冻红的脸颊,嘻嘻一笑道:“最多最多还等一个时辰。”
“嗯?”
陈闲转头看着这丫头:“这也叫……很快?”
茫茫积雪中这种气温若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再等一个时辰,曾经的陈闲哪怕不至于冻晕过去,也只怕会冻得嘴唇乌黑四肢发软头晕眼花。今时的陈闲虽无惧于严寒,可不免觉得这常礼真叫人脑壳疼,若一日三次都这么折腾,那这日子真没法过,也恐怕没时间做其它事。而天阳这个时候其实才刚下床,当听说陈闲在寝楼门外等着行常礼,第一时间让郁欢出来传话。
郁欢自寝楼走出来,走来陈闲身前福一礼:“驸马爷有礼了,女令郁欢,传公主殿下话,驸马爷身子弱多休息,回府后一切繁礼从简,驸马爷从今往后可以不用过来行常礼,早中晚皆免礼,驸马爷请回楼用膳。”
今后不用行常礼绝对是天大的好事,陈闲求之不得,他向着天阳寝楼长揖一礼笑道:“谢公主善解人意,陈闲告退!”
他说完转身走向对面自己寝楼,暖儿稍慢几步嬉笑着追上来。
郁欢倒有些发愣,感觉这位驸马爷好果断,也好像与当初判若两人,为人处世等老练沉稳了好多。
……
……
陈闲并不注重吃喝住,更不会主动去妻子寝楼,如今已经不用行常礼,这么一来身心几乎完全自由,与在苏州时便并无太多不同,他顿时觉得浑身自在,心情也不由得大好。他回到自己寝楼,膳房送什么过来就吃什么,并不挑剔也没额外要求,一顿早饭吃得非常香。吃完早饭生活差不多变回苏州时那样,他没什么事做决定出门转一转,暖儿昨日还曾说起过,不知道珠玑和白梨花还在不在京都,如果还在的话,花些银子应该能住在京都内城,那到内城有可能找到人。
陈闲决定去内城走一走,但才从内院走出来,刘府令拿着一张帖子正巧迎面走来。
“驸马爷……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邀驸马爷过府一聚。”
“哦……是吗,有劳刘府令了。”
陈闲昨日回京了并不是什么秘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温老先生竟这么急着邀请自己过府,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在杭州时说过到京后定然上门拜访,既如此改日不如今日,他揣好帖子只好暂时放下去内城找珠玑主仆的事。温七弦是宫里大乐师,府邸也在皇城之内,老人义女温贤淑在宫里的大乐司有个乐师官职,温贤淑在宫城内有个住处,但多数时候住在义父的温府。
暖儿自然听过七弦先生这个人,却不知道自家驸马爷是何时认识的这种大人物,小丫头很有些吃惊。
“驸马爷好厉害,怎么会认识七弦先生的?”
“是在杭州时认识的……”
“嘻……难怪,驸马爷,七弦先生这个人可不简单了,好多年来每逢祭祀等大礼或大朝礼,定是这位老人家奏乐……”
暖儿欢天喜地跟着陈闲走出公主府,说着她自己对于温七弦这个人的了解。陈闲对老人这些事也曾有过了解,按他的理解方式,温七弦在这个古代世界类似于国宝级的第一乐师,算是曲乐这一块最顶尖的人物。这样一位人物常常出席庆典祭祀等活动也便再正常不过,也无疑是个经常进出皇宫的人,在京身份完全可以想见。
陈闲和暖儿并未乘坐马车,沿着天水街一路说笑走着,扑面吹来的寒风有些冷,天气也不是很好,时断时续的大雪天。
温府。
陈闲才刚走到门前,一顶官轿也正巧停落下压,下人撩起轿子布帘,一位老人走出来,正是元岁公。
“哈哈……陈大驸马……”
“哦……元侍郎,真巧真巧,你好你好……”
陈闲和元岁公面对面地停下脚,笑容满面地拱手问好,暖儿跟过来扯了扯陈闲袍角:“驸马爷,这位老人家又是谁?”
“这位……”
陈闲摊着掌指了指笑道:“礼部左侍郎……”
“竟……竟是侍郎大人?”
暖儿表情无比意外无比惊讶,回过神来连忙福一礼:“侍郎大人好,我叫暖儿……”
“好好好……暖儿姑娘好,哈哈……”
元岁公对个小丫头可没什么谈话兴趣,老人非常亲切地携住陈闲的手,二人踏着门阶向着温府而行。
“哈哈……陈大驸马,老夫跟你说,上次那幅鹿鸣,老夫和温兄费了好大劲儿……”
二人说笑上阶。
暖儿微张着小嘴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背影:“侍郎大人好好好好亲切,不对……驸马爷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侍郎大人?”
“我才三个月没跟着驸马爷,驸马爷竟结识了好些大人物……”
小丫头不免觉得自己错过好多好多事。
元岁公是温七弦请过来的陪客,而事实上这位老人当初回京时便与温七弦说好的,他日请陈闲过府,也定记得请自己过来坐一坐,能看出这位老人是有心结交陈闲。温七弦坐在自家厅堂主位上等着,温贤淑站在一旁陪着,待陈闲和元岁公被下人领着走过来,温七弦立马搁下茶盏,笑哈哈上前迎接。温贤淑稍慢几步才跟着上前福一礼,随后叠手站一旁听着三人闲谈,她唇边噙着与往日不同的笑意,举止也比当初放松自然很多,可能因为这是在自己家,也可能因为在京都又见到陈闲。
她笑容很开心,美眸不自觉观察陈闲。
……
……
陈闲酒足饭饱从温府回来时天刚黑,天黑以后气温陡降,夜空中又下起雪。
公主府内院雪花落地无声,婢女轻盈行走脚步亦无声,两栋寝楼无声之中面对面矗立,寝楼间的小桥山石雪景犹是壮美。天黑后两栋寝楼亮起灯火,陈闲这栋寝楼灯火稀疏,对面天阳的寝楼灯火通明,进出走动的身影也比陈闲这边多很多。陈闲今日一天在外,回来后看见对面灯火这么亮,感觉这个妻子好像没出过门,也有可能出过门回来的很早。
陈闲洗完澡坐内室床上练功,暖儿睡在外室自己床上,叽叽喳喳说着话,小丫头睡着后整栋寝楼彻底安静了。
深夜过后。
陈闲练完功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户纸看见窗外依旧照着灯火光芒,他走过来打开一扇木窗,对面妻子寝楼仍灯火通明。
“每天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妻子一天到晚忙着些什么,没多久又看见婢女抱着白瓷小酒坛走进对面的寝楼。
“这是借酒消愁,还是?”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妻子的行为,当然纯属好奇而已。
第二天。
不用过去行常礼,陈闲起床后直接出了门,他今日去的是元岁公的侍郎府。这位老人昨日是拉着陈闲硬要邀请陈闲今日过府一聚,陈闲没事做自然不会拒绝。元岁公并未邀请其他人,老人侍郎府的客人也就陈闲和温七弦及温贤淑,陈闲过来后陪着两个老人在府上或走一走欣赏雪景,或到书房喝喝茶谈谈字画。陈闲在老人府上看见了自己当日写下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木板架子还被老人装饰得漂漂亮亮,看起来尤其壮观,也听老人说过当初把这玩意儿运回京的难度,大抵有够困难的。
陈闲最后临走时在元岁公书房写下了两幅字,权当宴邀自己今日过府的谢礼。
……
……
今日回来又是天黑时分,内院山石小桥白雪皑皑,不过对面妻子的寝楼黑漆漆的,可能出门没回来。
天黑后内院婢女差不多忙完所有事,大多会早睡明日接着早起,内院天黑后往往很安静,尤其天阳没回府的时候更安静。天阳有近二十个近婢,暖儿曾经也是天阳的近婢之一,如今则是陈闲的人。天阳的近婢大都和暖儿关系极好,其中花颜和花貌这两个专门伺候天阳梳妆的近婢与暖儿亲如姐妹,暖儿回京后这三日,这两姑娘一有空就跑过来。但由于暖儿整日跟着陈闲出门,便只能等到天黑回来后,暖儿和花颜花貌三个姑娘坐在寝楼外室的桌子前吃着东西嬉笑聊天。
“暖儿,苏州好不好玩?”
“好玩啊,你们将来如果有机会来苏州的话,我能整日带你们吃喝玩……”
“好好……你到时候可别反悔……”
三个姑娘的话题围绕着苏州一些事,终究是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或苏州老宅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或暖儿在苏州平时做些什么。陈闲这栋驸马寝楼虽比天阳的公主寝楼小很多,但一应俱全,面积至少比陈闲在苏州老宅的二层小楼大四五倍,寝楼除了内室和外室,还有正厅和偏厅及书房,整栋寝楼三面开门四面开窗,布局非常巧妙。陈闲在书房无聊地翻看书架上的藏书,时不时能听见暖儿外室这边咯咯咯的欢笑声和嬉闹打趣的声音,具体聊着些什么话题倒听不太清楚。
“暖儿暖儿……驸马爷好伺候吗?”
“嗯……好伺候啊,驸马爷最好伺候了,这么长时间还从没发过脾气……”
三个姑娘坐在桌子前,面前果壳一个比一个堆得高,此时话题转向陈闲,大抵会问问陈闲平时做些什么或有什么爱好。
“不说驸马爷了,暖儿暖儿……我问你个事儿……”
“问吧问吧……”
暖儿嬉笑剥着干果,花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嘻嘻问道:“驸马爷有叫你暖床吗?”
“你……”
暖儿两颊一红,羞恼地怯声声道:“你问的什么呢?我……我还小呢……”
“哇……你这还小吗?”
花颜打趣着上下瞥着暖儿:“你哪里小?才十一个月没见,你现在比我们大好多了。”
“哼哼哼……”
暖儿红着脸,很有些得意地笑道:“我在苏州吃得好住得好睡得好,平时还没什么事做,尽长身子当然长得快啦……”
“倒也对……”
三个姑娘话题转的很快,这时候便又说起回京后的事。
“暖儿,我看驸马爷回京后每天出门,你也每天跟着出门,你们出门到底做些什么啊?驸马爷好像没什么事做的吧?”
“才不是呢,驸马爷很忙的好不好,驸马爷在苏州时就很忙,回京都后还更忙了……”
“驸马爷能忙些什么?”
“忙着会友赴宴,呐……我们第一天刚到,凳子还没坐热,蔡统领请驸马爷喝酒……”
“哦……蔡统领……”
“嗯……第二天了,我们本想到内城转一转,结果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宴请驸马爷过府一聚,一天又过去了……”
“哇哇……七弦先生……”
“呐……今天第三天了,大早上去了礼部元侍郎的府邸,才回来,一天又过去了……”
“哇……礼部元侍郎……”
“驸马爷竟然认识这两位大人,那驸马爷明日没地方去了吧?暖儿暖儿……我们明日去外城玩好不好?”
“不行,没时间,驸马爷好忙的,明日又有地方去……”
“难道明日……还有人宴请驸马爷?”
“有啊……”
“那……那明日该谁了?”
“六公主母妃云妃娘娘,我们刚回来时,刘府令说,云妃娘娘明日在八仙楼摆洗尘宴,请驸马爷赴宴。”
“哇……云……云妃娘娘?八仙楼为驸马爷摆洗尘宴?”
“对呀,驸马爷好忙的。”
暖儿说起这些时觉得很正常,毕竟驸马爷平时真的好忙,花颜和花貌却很有些吃惊,尤其最后云妃娘娘竟会在宫外设宴替驸马爷接风洗尘。其实陈闲也是在今日回来路过外院时,才听刘府令说宫中云妃娘娘下午差人来过,并说明日在八仙楼宴请自己。陈闲对此并不意外,犹记得当时在杭州带着楚梦莲玩闹时,这小姑娘曾说过会叫母妃在京都最大最大最大的酒楼,摆一桌好大好大好大的洗尘宴。陈闲当时只以为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小姑娘还真这么做。
洗完澡熄灯。
陈闲照常坐在床上练功,今晚倒并未听见外室暖儿的说话声,他也没注意对面妻子寝楼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
驸马寝楼安安静静,暖儿裹着棉被睡在床上,眼珠子盯着内室门帘,红着脸想着小小心事。
“我……真的不小了吗?”
暖儿眼珠子溜溜溜转,羞怯又得意地轻声问自己,她小不小她自己看得见,这种事想起来终究是得意的。
次日。
陈闲洗漱完毕走出寝楼,正巧看见对面寝楼也才开门,他看了眼,继续向着内院院口走着。
他脚步看起来颇有些匆忙,郁欢看着他背影,疑惑地自言自语:“驸马爷每日早出晚归的做着什么呢?莫不是瞎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