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冬月二十一,陈闲到京后的第四日。
他这四日只在公主府内院吃过一顿早膳,然后每天早晨出门,天黑后才回府。
府上内院婢女和外院奴婢侍卫等人每天看见这位驸马爷早出晚归,都不免心想驸马爷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今日此时又看见驸马爷走出内院走出公主府。
八仙楼坐落于京都内城太上湖北畔,绝对称得上本朝规模最大最奢华气派的酒楼,也大抵是酒菜最好最贵的酒楼。这家酒楼的主人姓宋,乃本朝第一富宋家的人,宋家人生意做到这种程度,在京在朝的各种人脉关系与眼界等自不必说。宫中贵人在八仙楼摆酒设宴,宋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今日也按要求不招待其他客人。
陈闲乘坐马车自皇城来到内城,刚到内城就和暖儿下车了,让华福先自己回公主府,他想在内城走一走看一看,天这么冷活动活动筋骨,也顺带找一找珠玑和白梨花。其实在街上找珠玑主仆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纯粹是看有没这种运气碰到人。陈闲对京都还算熟悉,沿路走着看着,脑中能生出些印象,记忆中曾去过八仙楼,步行过去也算轻车熟路。
八仙楼门前守卫森严。
远远的能看见楚梦莲这小姑娘站在第三层栏杆前,正伸着脑袋左右眺望整条街,也在街上寻找陈闲人影。
“大姐夫……”
“大姐夫……”
“这儿,我在这儿……嘻,大姐夫……”
楚梦莲在楼上嬉笑挥手,陈闲抬起头去看,微笑着挥挥手,大步走进八仙楼。
八仙楼掌柜笑呵呵亲自出门相迎,亲自领着陈闲一步步走上楼,每层楼梯的拐角处都站着四名侍卫,除此外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楼上第三层开着四面窗子,能将内城第一湖太上湖的雪景尽收眼底,亦能俯瞰小半个京都内城。整个第三层只摆着一张能坐下十多人的紫檀八仙桌,桌子旁站着四名宫女和两名宦官,云妃娘娘坐在桌子前喝着茶,含笑看着楼梯口位置。
“大姐夫,我好想你……”
“哈……是吗……”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迎上来,拉着陈闲往八仙桌这边走,陈闲笑着拱手一礼:“微臣陈闲,拜见云妃娘娘。”
云妃浅笑抬抬手:“陈驸马无需多礼,请坐……”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陈闲本人,不免好奇地上下打量陈闲,更想看看这个人像不像女儿说的不仅才华横溢且武艺高强。
若如此。
那这位驸马便绝非是池中之物。
……
……
陈闲今日返回公主府时又是天黑时分,夜空中又次飘起一场小雪。
内院大小两栋寝楼隔着曲形小池塘南北相望,寝楼间小桥白雪十五六株梅树,寒风吹拂而过,浓浓梅花香随风弥漫。
天阳寝楼内外又是灯火通明的景象,仅楼外檐下至少挂着二三十盏灯笼,楼门前左右各竖着一尊鹤形铜灯,寝楼内极尽奢华与华贵。花颜和花貌自天阳寝楼跑出来,看见对面驸马寝楼亮着灯火,两姑娘这个时间没事做,便踩着雪面石路,兴匆匆地跑来对面驸马寝楼。暖儿也没事做,也早等着花颜和花貌,三个姑娘又坐在外室圆桌子前,吃吃喝喝笑嘻嘻地聊着天。
“暖儿暖儿,你们今日去过些什么地方?都吃过些什么好吃的?”
“嘻……好多好多,多得数不过来啦,呐……我们先在八仙楼吃了一桌洗尘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共有好几十道菜。然后然后……我们下楼上了云妃娘娘的楼船,在太上湖游了大半日,还找湖上的渔船买了好些鱼虾,还吃过太上湖的大螃蟹,八仙楼的厨子在船上做的,还有还有好大一条烤鱼,嘻……好好吃,我现在想起来还想吃……”
“哇……暖儿你有福了,听你说起来我也好想吃……”
“那驸马爷明天真没地方去了吧?暖儿……我们三个说好,我们明日下午一起去外城玩……”
“不行,我没时间啦,驸马爷好忙的……”
“什……什么嘛?暖儿你难道想说……明日又又又又又有人宴请驸马爷?”
“对呀对呀……你说中了,但这一次请驸马爷的人,连驸马爷自己都觉得好奇怪……”
“能有多奇怪?明天到底谁宴请驸马爷?”
“是燕东郡王的世子……”
“哇哇……燕东郡王的世子,咦……燕东郡王世子?不是公主的表弟吗?”
“对……公主的表弟……”
陈闲对此的确感觉有点奇怪,其实无论是蔡力劲,还是温七弦和元岁公,抑或是楚梦莲和云妃娘娘,他对这些人宴请自己都毫不意外,毕竟都多少有过一段交情。唯独这个燕东郡王世子,陈闲去年与对面妻子拜堂时,就只见过此人一面,记忆中半句话也没说过,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交情,但对此人倒并不陌生。陈闲前年和去年在京时,听说过这位世子表弟的名声,记忆中是个如韩惊涛和洪竞泽之流的超级纨绔子弟。
陈闲今日回来时才从刘府令手上接过此人送来的帖子,说明日在燕东郡王府为自己接风洗尘。
他自不会拒绝,不管怎么说是对面妻子舅父的儿子,也算得上自己的表弟,他也想会一会这个纨绔表弟。
即便真合不来就当吃顿饭而已,他并未太在意,也并未多想这些事。
……
……
每当夜深人静时,天阳这栋公主寝楼才逐渐熄灯,两个婢女用灯叉取下楼外内侧檐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吹灭再挂上去,次日天黑后再取下来点燃挂上。楼外走廊熄灯后,楼内犹是灯火通明,通常持续到深夜过后,寝楼灯火才尽数熄灭。每当熄灯之时,天阳的二十个近婢只有一半走出来,剩下的一半会留在寝楼睡觉,郁欢每夜都睡在天阳寝楼,若再加上一半近婢,天阳这栋公主寝楼差不多住着十二三人。
陈闲这些日晚上偶尔会站在自己寝楼窗子前观察这些,今晚又看见抱着白瓷小酒坛的婢女进入对面寝楼。
“这若不是借酒消愁,那便肯定是很爱喝酒,看来酒量还不小……”
“有意思……”
他不由笑起来,随后关上窗子,走回床睡大觉。
其实陈闲每次练完功睡下后不久,每次酒坛婢女进入天阳寝楼后不久,天阳寝楼也会逐渐熄灯,睡觉时间只比陈闲稍晚小半个时辰。两栋寝楼都熄灯后,夜空中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飘落在两栋寝楼之间越积越厚,小桥小池塘逐渐覆上雪变为白色,内院安安静静地听不见半点声音。等到天色将亮,才能看见一两个婢女出现,而后婢女身影一个个增多,雪地上到处是脚印,婢女或忙着扫雪,或忙着擦洗寝楼走廊和门窗及楼柱等,公主府内院新的一天,也便是从婢女们忙碌的身影开始。
天色大亮后,东边云彩透出了霞光,看来今日大抵是难得的雪过天晴。
天阳这栋寝楼每天开门时间非常准时,每天开门的人也固定是郁欢,郁欢每天开门后第一件事是等着其余近婢过来。
今日与往日相同,但也有些不同。
郁欢站楼门前等着婢女过来时,目光下意识看向对面驸马寝楼,今日又次看见陈闲貌似匆忙地出门而去。
“每天这么早出门到底干嘛呢?”
郁欢有些纳闷,皱着眉自言自语道:“这大冷天的出门闲逛,也总该休息一日半日的吧?莫不是有事?能有什么事?”
她委实想不通这位驸马爷为何总这么新鲜这么有兴致,这感觉甚至像遵循某人命令似的,非得出门不可。
“哇哇哇……”
花颜和花貌从寝楼出来,看着陈闲和暖儿背影,两女目光很有些羡慕。
“驸马爷又出门了……”
“暖儿也跟着出门了,真好……”
“驸马爷真是个大忙人,一二三四五……哇,今天已经第五天了,还不知会持续多少天……”
郁欢听着这话不由皱起眉,根本听不懂这两个丫头在说什么,尤其驸马爷真是个大忙人这句,她更不明白驸马爷怎就成了大忙人了,她本想开口问问的,但送热水和洗漱物及衣裙头饰等物的婢女过来了,此时也已到了天阳起床洗漱梳妆的时间。郁欢一天到晚有非常多的事要做,不仅是公主府内院一切大小事务,还有些包括花颜和花貌等近婢都不知道的事。
等到一行九个近婢一个接一个地迈入寝楼,花颜花貌也跟着进了寝楼。
……
……
燕东郡王府只与天阳公主府相隔两条街,燕东郡王乃先皇后亲弟弟,祖上也是开国功臣,嫡子世代承袭燕东郡王之位,也世代掌管数十万北威军。燕东郡王本人常年镇守北疆,其麾下强将若干,强兵多如牛毛,可以说燕东郡王在北疆跺一跺脚,只怕北疆大地也会跟着颤抖起来。北疆州府属于燕东郡王的封地,这位郡王一年之内只能回京三次,家眷和嫡出子女若没圣上的准许,是不得擅自离京的。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制衡手段,历朝异姓王皆如此,燕东郡王一对子女便类似于留京质子。
郡王世子名叫李北野,今年还未满二十岁。
这位不能出京没事做的超级纨绔子弟,对于京都中事的消息向来非常灵通,昨日听说云妃娘娘在八仙楼摆酒设宴,宴请自己表姐的驸马,后来得知前两日也有人宴请表姐的驸马。这位世子对此颇为好奇,他记忆中自己表姐驸马只是个家道中落且平庸无才的落魄书生,他想不通这些人凭什么宴请这么一个表姐驸马,他邀陈闲过府,纯粹是他想会一会这个表姐驸马。
燕东郡王府,厅堂之内。
一张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壶酒,除此外没杯子没碗没筷子也没菜。
陈闲这些日受邀赴宴每一次都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这一次整张桌子面却只放着两壶酒,身旁也没个下人伺候,甚至整间厅堂除了暖儿和对面坐着的李北野以外,再看不见第四个人。暖儿气呼呼地站在陈闲身旁看着,在心中想着这位世子这位公主表弟也真够小气的,即便不让自己陪坐吃饭,也至少得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子菜吧,就两壶酒算什么宴请。
而陈闲很清楚这不是小气,这明摆着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心中不由想着这纨绔表弟今日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何心理。
“我该怎么称呼你?”
李北野下巴仰得很高,挑着眉问道:“陈闲?还是表姐夫?”
陈闲笑笑说道:“你该称呼我表姐夫。”
“噗……”
厅堂内忽然响起女子的笑声,陈闲皱起眉看向暖儿,暖儿连忙摇头表示不是自己。
其实陈闲已经听出笑声传出来的具体位置,他只是怕自己听错才看向暖儿,此时目光看向厅堂东侧挂着的珠帘后方,果然有女子急忙躲避的身影,他不由笑起来,这才知道这间厅堂不止自己等三个人。他听觉非常敏锐,厅堂东侧珠帘后方女子的笑声绝不止一人,还能听见女子窃窃私语的声音,珠帘后方至少有三个女子。而实际上远远不止三个,躲在珠帘后方偷偷看着厅堂的女子共有十三四个,这群女子是以燕东郡王的女儿李烟儿为首,其他十余个也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女儿或孙女。
厅堂两人坐桌子前,大群官家小姐偷看。
李北野顺着陈闲目光看眼珠帘,他当然知道妹妹躲在帘门后。
“你还真不客气……”
他看着陈闲,冷冷地反问道:“我们才见面……你就让本世子喊你表姐夫?你不觉得你太会占便宜了?”
陈闲摇头笑笑:“你话不能这么说……”
“是吗?”
李北野挑眉:“我有说错?你只是驸马而已,而我是郡王世子,你身份比我低,却让我叫你表姐夫,你觉得这合理?”
“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陈闲笑起来,他能看出来这纨绔表弟没什么坏心,今日纯粹是言语刁难自己,也大抵想压一压自己,让自己服软而已。
面对这种人这种话,陈闲倒也想反过来刁难一下这纨绔表弟。
他故意说出了一句非常装腔的话。
“世子表弟,你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因为给你面子,我才让你叫我表姐夫的!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你?”
李北野陡然目瞪口呆。
“噗……”
“咯咯咯……”
珠帘门后顿时传出来一连串笑声。
陈闲说完后自己也大笑起来,身旁暖儿更是忍不住嘻笑起来。
李北野邀陈闲过府,却不叫厨房准备酒菜,他自己跑到酒房抱出来两壶酒,还叫妹妹请来一群官家小姐过来看好戏,他小心思是想给陈闲一点难看,也想会一会这表姐驸马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连日来令得好几人相邀过府。这位世子此时才知道,表姐夫居然这么厚颜无耻,比自己脸皮还厚,他虽有些恼怒,其实心底觉得这表姐夫蛮有意思的。
“表姐夫是吧?”
他故意冷笑道:“府上厨子正巧生病了,今天没美味佳肴招待表姐夫,咱们现在就一人一壶酒,喝干为止,怎么样?”
陈闲听得懂,这是要跟自己拼酒。
他一身的霸道内功,身体素质远超于寻常人,何惧于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