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两个酒壶造型精美,外观分外独特,没壶把手也没壶嘴,壶肚子像小西瓜似的,瓶颈细长壶口也不大。就这一壶酒未必比小酒坛装得少,壶口尚有泥封,像这种用瓷壶封存的酒,看起来就不像普通酒。这两壶酒其实是北疆最烈的酒,酒名叫半壶醉,是这位纨绔世子他爹燕东郡王自北疆捎回来的。酒名半壶之意是指喝半壶必醉,当然没这么绝对,大抵因人而异。
桌前两人同时扯掉壶口泥封。
李北野拎着酒壶壶颈,看着对面坐着的陈闲:“表姐夫你进门是客,我敬你,你先喝,请……”
他摇了摇酒壶,面带恶趣味笑意坐着不动。
“好,那我先干为敬……”
陈闲无所谓笑笑,右手拎起壶颈,左手托着壶肚,仰起头咕咕咕往下喝。
他喝下第一口就已经尝出这壶酒虽然是发酵酒,但酒的度数远远超过了普遍发酵酒的最高度数,想来是运用了特殊的酿造技术,已近乎接近蒸馏酒,他一面换气一面喝,喝得并不快。陈闲向来不好酒,他上一世自小习武,身体强健本身酒量也很大,酒量这种东西虽带不过来,但至今习练了将近一年的独门内功,这样一壶烈酒喝进肚子并不会有事。
他一口喝完,笑着倒转酒壶,半滴酒也不剩,对面李北野早已经睁大眼睛张大嘴。
“咚——”
陈闲沉沉地搁下酒壶,笑着拱拱手道:“多谢世子表弟厚情款待,告辞!”
他说完起身而去,暖儿回过神嬉笑追上来。
李北野犹是愕然地坐着,看着桌子对面喝空的酒壶,他妹妹李烟儿等十三四个官家小姐个个吃惊地自珠帘后方走出来。
“哥,表姐夫好能喝……”
“对对对……噗,讲话还很风趣呢……”
“嘻……也挺英俊的……”
“都说天阳大公主的驸马无德无才,还是个病弱书生,看样子不像嘛……”
“对呀……半点也不像,反倒像个身强体健的武人……”
“这绝不可能……”
李北野忽然醒过神来:“他一定是装的,装作没事而已,这么大壶半壶醉喝下去,他不可能没事,我追上去看看……”
陈闲自燕东郡王府出来后去了内城,想着到内城碰运气找一找珠玑和白梨花。他刚一壶烈酒喝进肚子,此时感觉全身无比暖和,甚至走着走着有点发热,迎面吹拂而来的寒风也觉分外温煦,也多少有点头晕脚轻,但在内城走了几圈后,便什么感觉也没了。李北野从自己府上追出来,直到此时依旧悄悄地尾随着陈闲,他就想看陈闲会不会醉倒,或会不会吐出来。然而跟着陈闲走了一天吹了一天的冷风,他自己冻得直哆嗦,也没看见陈闲醉倒或呕吐。
“这家伙是人吗?”
李北野跟到天阳公主府对面巷子口看着,亲眼看见陈闲好好的迈入公主府,他惊讶不已不由啧啧称奇。
……
……
陈闲今日回来时又是天黑时分,夜空中倒并未下雪。
虽未下雪但气温很低,大抵典型的北方干冷天,两栋寝楼间的小桥路面冻着厚厚的冰雪,内院婢女用铲子都很难铲动。桥下小池塘更是从水面上冻结到了水底下,满满一池水成了一池冰块,好在今晚没有起风,待屋里靠近暖炉比较温暖。花颜和花貌这两个天阳近婢,今晚又是第一时间跑来驸马寝楼,三个姑娘又坐在寝楼外室桌子前吃喝聊天。
“暖儿,你今天跟着驸马爷到郡王府吃了些什么?”
“哼……提起来就生气……”
“噗……郡王世子就只摆了两壶酒而已?”
“嗯嗯……驸马爷一口喝完就走了,然后我们到内城逛了大半日,再然后就回来啦……”
“那驸马爷明日岂不没地方去啦?我今早和花颜还打过赌呢,说肯定还有其他人宴请驸马爷,哇……好可惜……”
“嘻……不可惜不可惜,其实明日……还真又有人宴请驸马爷……”
“哇……真的假的?是谁?”
“你们先猜一猜……”
“兵部侍郎?”
“往上猜……”
“户部尚书?”
“再往上……”
“都尚书大人了还再往上?哦哦……明天又是六公主?”
“不是六公主,是二公主!”
“二?”
花颜花貌吃惊地对望一眼,两女转头目光透过窗子望一眼对面天阳的公主寝楼,压低声音道:“真的是二公主?”
年龄排行一和二的两个人似乎向来容易令人倍觉敏感,何况二公主楚月娇也是有驸马的有夫之妇,竟会单独宴请姐姐的驸马,这在任何人看来都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合适。然而楚月娇却真这么做了,她下午命人送来帖子,明日在八仙楼宴请陈闲,她没提姐姐天阳,就只宴请陈闲一人而已。陈闲回来时从刘府令手上接到帖子,当时就已经考虑清楚,一位公主相邀,若是不去不太好,但即使去了也会立马找借口走掉,或者去了干脆不露面,叫暖儿上八仙楼说自己生病了来不了。
陈闲可不想再次卷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
……
……
两栋寝楼熄灯后,内院静悄悄的,小桥池塘冰雪泛着白光,池边梅花树在雪中怒放。
第二天。
犹是雪过天晴好天气,东边霞光穿透云彩,普照着内院地面上的冰雪,但气温依旧太低,冰雪在阳光下也难融化掉。
郁欢今早又是准时开门出来,她第一眼却是看向对面驸马寝楼。
“难道今日也照常出门?”
她话才刚出口,果然又看见陈闲和暖儿走出寝楼而去,她纳闷不已:“每天早出晚归的究竟干嘛呢?”
“你们看你们看……驸马爷又出门了……”
跟着郁欢走出天阳寝楼的并非花颜花貌,而是天阳的其他近婢。
“驸马爷每天出门,好忙好忙的样子……”
“噗……我猜是逛大街。”
“我也觉得……”
“不,才不是逛大街……”
花颜和花貌闻声走出寝楼,两女学着暖儿的语气,嬉笑道:“驸马爷很忙的好不好,都没时间休息!”
“喂喂……我看你们每天去找暖儿,那你们一定知道驸马爷每天做着什么,快快快……说来听听……”
“嗯嗯嗯……驸马爷之所以每天出门……”
“行了,公主起床了……”
“哦……”
花颜花貌正想说说驸马爷为什么每天出门,此时一行九个近婢端着洗漱物和衣裙头饰等走了过来,闲谈时间也到此结束。九个近婢一个接一个迈入天阳寝楼,郁欢和花颜花貌等其他近婢也跟着进了寝楼。近婢有一套须得遵守的规矩和礼数,没事做时无论怎么聊天都行,做着事时绝不能乱讲话,这是尊重也是礼节。因此天阳每天起床的阵仗虽然不小,其实寝楼内往往非常安静,即使时而有些声音,也大多是天阳的声音,或是郁欢的声音,再或是洗漱时的水响声。
天阳这栋公主寝楼格局也非常巧妙,富丽堂皇而又大气奢华,寝楼木板地面不同地方铺着色彩形式不同的绣花毛毯。
霞光照着寝楼自窗而入,光线照着地面毛毯,寝楼内室珠帘之外站着十五六个近婢,却听不见半点声音。珠帘之内有水响声,随后负责伺候天阳洗漱的三个婢女先一步走出来,端着早膳的三个近婢在这个时候才走进珠帘之内。先洗漱再吃早膳,吃完早膳再洗漱一次,然后再梳妆与穿裙,这向来是天阳的生活习惯,近婢都很懂,也都会按照顺序进出珠帘。
珠帘内是天阳的寝地,亦是整栋寝楼最私密光线也相对较暗的地方,但却是整栋寝楼面积最宽阔也最华贵的小天地。
哗啦啦。
珠帘长串珠子相撞传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天阳身穿着一套洁白的寝衣走出来。
……
……
自寝地走出来,梳妆台光线有些亮,冬日晴天总能令人心情愉悦,天阳有些开心地露出笑意。她穿着洁白寝衣坐在梳妆台前,花颜和花貌是专门负责替天阳梳妆的近婢,两个姑娘梳着天阳一头乌黑顺滑的及腰长发。负责洗漱和早膳的近婢这个时候会做其它事,或到珠帘内天阳的寝地收拾床上被褥,或倒掉盆中洗漱过的水,或端着吃剩的早膳走出寝楼。而端着衣裙衣饰和头饰的近婢,这个时候全站在天阳身后等着。
郁欢站在梳妆台一旁,她是天阳的心腹之一,她知道很多其他近婢不知道的事,比如她知道风雨楼也知道刺客门等。
同时。
她也很了解天阳,她知道天阳这个时候心中想着什么,但她从不会主动去做。
“郁欢……”
天阳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想起来心中就有些开心。
郁欢倒有些无奈地苦笑,转身而去用小玉杯倒来一杯酒,动作小心地用双掌捧着这杯酒递到天阳面前。
花颜和花貌梳顺了天阳的长发,然后换成小木梳替天阳挽着发髻,两姑娘动作熟练,半披半堆式的发髻不一会儿已出现雏形。天阳两根玉指拈着小玉杯,一小口一小口品着杯中美酒,起床后是大晴天,杯中酒如往日一样好喝,她心情很好,但她即使笑起来,也从不会露齿,安静的美好的淡淡的笑。她的近婢对她早中晚喝酒早习以为常,从不会觉得奇怪,但公主府有一个人总爱劝天阳少喝酒,这个人在公主府的地位还不低,正是天阳的乳娘。
何乳娘今早也准时地走进这栋寝楼,走来梳妆台这个地方,看见天阳端着酒杯,如郁欢一样无奈苦笑。
“公主,你是女子,怎能像男子似的贪念杯中物?”
“嗯嗯嗯……乳娘来啦……”
类似于这样的话,天阳这些年不知听过多少遍,虽铭记在心中,可是忍不住。何乳娘也知道自己说了好多遍,但她其实说归说,并不会真正的计较,她只希望天阳自己能够做到少喝酒。若做不到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不可能严厉要求甚至命令天阳少喝酒,反倒时间长了看得次数多了,她自己都觉得喝酒好像挺正常的,但劝还是要劝,这大抵已经是何乳娘的一种习惯。
“郁欢……”
天阳喝完杯中酒,把玉杯递给一旁郁欢,眼神和笑意都已经表露出再来一杯。
“我的公主……”
何乳娘已是哭笑不得。
“乳娘……”
天阳嗓音和语气起了些变化:“我再喝最后一杯。”
“行行行……”
何乳娘无奈走去一边。
天阳如愿以偿有些开心,回过头道:“谢谢乳娘。”
她嗓音天生甜软而不娇腻,后天养成带着淡淡的威严,她正常情绪语气向来平缓一致,吐字非常清晰。面对近婢和乳娘等人,她几乎从不发怒,对待这些人向来亲和友善,若对待其他人,态度自当不同,到底因人而异。她大抵属于比较典型的有江南女子的温柔,也有北方女子的豪迈,她很少借酒消愁,早中晚喝酒仅是因为爱喝酒,最爱喝烈酒,或可能千杯不醉。
……
……
郁欢又倒来一杯酒,天阳拈着小玉杯,小口小口品尝,越喝越觉好喝,或喝完后还想再喝一杯,但她懂这是最后一杯。
“郁欢,他……”
天阳想起自己驸马陈闲,心中多少有点陌生感,话音稍顿继续问道:“驸马回京之后在忙些什么?”
她这些日虽并未时刻关注陈闲的一举一动,其实知道陈闲每日早出晚归,她有时候会在心中设想陈闲整日出门做着什么,她对自己驸马终究是有些好奇的。而此时站在梳妆台这个地方的近婢,也都很想知道驸马爷为何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很忙很忙的样子,原本前一刻就很想听花颜和花貌说说,这一刻听见公主主动问起,这些近婢一个个竖起耳朵准备听听。
可郁欢自己也是憋在心里纳闷多日,她哪知道陈闲在忙些什么,她稍微迟疑,看向花颜花貌:“你们知道你们说……”
花颜花貌替天阳梳着妆,闻言看着铜镜中的天阳,天阳轻笑颔首道:“说出来听听……”
“是,公主……”
两姑娘得到天阳准许,话匣子一开顿时如江河倾泻:“公主,驸马爷每天好忙的,都没时间休息!”
“呐……驸马爷回京第一日,凳子还没坐热,蔡统领便邀驸马爷到外院喝酒;第二日,驸马爷本想出门转一转,可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说邀驸马爷过府一聚;第三日,礼部元侍郎在府上设宴,也邀驸马爷过府一聚;第四日,第四日是六公主和云妃娘娘在八仙楼摆酒设宴,说替驸马爷接风洗尘;第五日,郡王世子……”
郁欢和身后站着的近婢听着陈闲这几日事,都不由得惊讶不已,她们以为陈闲只是出门闲逛,此时才知这也太忙了吧。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除蔡力劲以外,每一个都不是普通人物,尤其是六公主还有云妃娘娘。
天阳小口尝着玉杯中的美酒,她听着这话也有点意外,但最先思考的可能是这些人为何宴请自己驸马的原因。
“那……”
天阳喝完最后一小口酒,把玉杯递给郁欢,嗓音甜软问道:“那今日这第六日,又是谁宴请驸马?”
“是……是……”
花颜花貌看一眼铜镜中的天阳,神色有些担心与畏惧说道:“今日……是二公主!”
“二公主?”
郁欢和身后近婢这次更吃惊,脸上也多少有些吃惊以外的表情,也都不由或通过铜镜或侧面等角度看向天阳。
天阳很安静地坐着,但却略微蹙着眉。
她或许意外也或许惊讶,但同样她最先思考的会是个中缘由,她虽未必想到原因,但很快笑不露齿。
她的这种笑,没人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
……
花颜和花貌替天阳梳好了发髻,佩戴好了发钗和头饰,两姑娘退到一边恭敬地站着,天阳站起身稍微走出来一点,两个端着衣裙和衣饰的近婢走过来伺候天阳穿衣穿裙。天阳伸着两条手臂,前一刻身穿白色寝衣的她,这一刻身穿华丽的长裙,近婢替她理着衣裙衣角,替她缠戴丝带衣饰,她站着未动,眼睛目视着前方,思绪陷入在思考当中,想着些不大不小的心事。
近婢替她穿戴好了衣裙衣饰,她再次坐回梳妆台前,两个近婢替她做最后的打扮。
她其实可以不用任何妆扮,她本朝第一美人和京都十二国色之首的美誉并不只是后宫嫔妃们无聊时候的话题,若说人无完人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没有绝对完美的人,那么人的外表绝对有可能接近完美,天阳正是个外表接近于完美的女子。她温柔如水而又豪情万丈,她有着完美的脸蛋,有着完美的五官,有着完美的肌肤,有着完美的身段,她有着让世间女子羡慕的美,也有着让世间男子着迷的美。她的美并非刺眼的美,也并非震撼的美,而是当你看过一眼后,温润而永恒的美。
她任何时候都有着完美的美,她梳妆打扮,打扮的不是外表,打扮的是她的身份。
她髻上三支珠玉凤钗,身穿暗红色与深绿色相交的孔雀尾曳地长裙,这代表的正是她的身份地位。
本朝能佩戴凤钗的女子屈指可数,宫里就韩皇后和王贵妃能佩戴不同等级的凤钗,本朝能穿孔雀和凤凰祥瑞绣图的女子也屈指可数。而天阳可以头戴凤钗,身穿孔雀和凤凰,甚至她的衣裙和绣鞋等内外衣物还能有少量的明黄色,明黄色向来是历朝历代圣上和皇后的专属衣色,其他人除非得圣上赐色,否则一律视为谋逆之罪。可以说天阳她承继了她母后文景皇后的遗泽,她胸前的孔雀展翅绣图正是明黄色,她后颈长发遮掩住的肚兜系带也是明黄色,她衣色和绣图及头饰,便是她的身份。
她就是天阳,本朝第一美人,一个脸蛋与五官及肌肤与身段都接近于完美的女子。
她穿戴整齐了走出寝楼,楼外灿艳的阳光斜照而来,在冰天雪地上行走,广袖及地长裙曳地,这一刻的她也雍容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