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阳光温和。
寝楼外冰天雪地泛着晃眼的亮光。
内院婢女看见天阳走过来,停在小桥边曲膝福一礼。
天阳平时可以说很忙,也可以说很闲,她从出生就注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终生养尊处优相夫教子即可。她性格虽也或许是个偏向于相夫教子型的女子,但有些事不是全由性格决定,她身份虽然无事可做,可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每次出门之前若心情不错,若无重要事,会习惯性先去两个地方,先到内院的洗笔书斋,或写一写字,或描一幅画,她未必会写完整幅字,也未必会描完整幅画,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写完一幅字才描完一幅画也很正常,这仅是修心养性而已。
歌舞曲乐她也擅长,女红刺绣她也学过,但近些年很少做这些,因为近些年私事越来越多,也因为何乳娘经常劝止。
何乳娘认为歌舞女红等都有失公主尊贵身份,像这样写写字或画画画才不失身份。
“公主午膳想吃些什么?告诉乳娘,乳娘我也好早点传达膳房。”
“嗯……乳娘做主吧。”
“行行……老身替公主做主。”
洗笔书斋是天阳寝楼外的第二间书房,面积比寝楼内的书房大很多,书桌书架的样式和大小都超出一般规制。
天阳站在书桌前运笔写着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神情很投入也很仔细。何乳娘站在书桌一旁欣赏,这位乳娘欣赏着纸上好字,也欣赏着天阳这个人,她向来疼爱天阳,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小天阳就无比喜欢。她这些年看着小天阳一天天长大成大天阳,无论何时何地好似永远看不厌,也总时常在心中感叹世上有如此完美的人儿。
她是天阳乳娘,哺乳天阳长大的人,多数时候是她伺候天阳沐浴,她同时也是女人,以她过来女人的视角,想来没人比她更清楚比她更懂单论身子和外貌天阳是多么完美。这位乳娘付出的是母亲般的情感,有时候会想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公主,也没哪个男子配拥有公主,甚至包括已经是驸马,住在驸马寝楼的人也不配。她这种想法自私也无私,主要因她向来把天阳当成心肝宝贝似的呵护,她不忍看见天阳被任何人糟蹋被任何人伤害,她有时只假想天阳被人伤害便觉心痛。
“乳娘,我出门了……”
“好好好……天冷地滑,公主走路当心,也别让寒风刮伤了脸,记得午膳前回府……”
“记着了乳娘……”
天阳缓步走出洗笔书斋,郁欢和近婢们左右随行,何乳娘站在书斋门前目送着天阳背影。
外院奴婢看见天阳走出内院,也都或远或近止步福礼,天阳出门前习惯性来的第二个地方正是外院虎园,虎园内养着两只老虎。这两只老虎是天阳四年前出京游山,从两个猎人手上救回来的,当时这两只老虎还是幼虎,后腿都被捕兽夹夹出了重伤,腿伤两年前才完全愈合。天阳这四年看着这两只幼虎长成大虎,她自己也从十六岁满了二十岁,虎园两只老虎是她唯一喜爱的动物,还很喜欢听老虎洪亮的吼叫声。这两只虎是蔡力劲每日照料,天阳经常过来看一看,每次看见后心情很好。
天阳偶尔还会叫人打开虎园的铁栏门,然后走进宽阔的虎园内,近距离看一看这两只虎。
此时倒只走到铁栏门前停下脚,她唇带笑意看着虎园内两只老虎,两只趴雪地上的老虎也看着她。天阳髻上是凤凰,裙上绣彩是孔雀,如同孔雀和凤凰看着老虎,也如同老虎看着凤凰和孔雀。天阳的任何一件衣裙做工都非常精细,就身上这件代表她身份的曳地长裙,宫中绣女需要两三个月才织出这么一件,而她孔雀与凤凰绣彩绣图的衣裙共有一二十件,可以说寸衣寸金。她这身衣裙裙幅虽长,下裙三层相叠却并无厚重感,腰肢如身穿夏裙时一般纤细,上裳合身而无比饱满。
她安静地看着,静静地欣赏着百兽之王的雄姿。
她向来认为女子应该是温柔的,而男子则该如百兽之王,虽未必需要拥有虎一般强壮的身躯,至少要有强大的内心。
她喜欢虎也或许崇拜虎,她大抵温柔之余,也有如虎一样的气势与胆魄。
……
……
天阳每次出门只带六个近婢,侍卫是由蔡力劲挑选三十人,蔡力劲平时也担当车夫,通常天阳还未走出公主府,蔡力劲就已经把车驾准备好。郁欢则是每天固定跟进跟出,天阳出门郁欢必定寸步不离,若天阳不出门,郁欢也会单独出门。公主府侍卫皆训练有素,府门前侍卫看见天阳出门,如往日一般肃然起敬,绝没人流露出半点非分眼神。
蔡力劲牵着马绳站在车驾旁等着,天阳小慢步自门阶上走下来,当走到车驾旁,目光瞥见街上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天阳表姐,等等……”
“北野?”
皇城天水街的行人向来稀少,李北野独一人匆忙跑过来尤为显眼。
“天……天阳表姐……”
“每次见你都这么冒冒失失的,这次却又为何事慌张?”
“这次是有急事,表姐你听我说……”
天阳很少因为一件事而着急而失态,除非生气或者发怒,如不然言行向来温柔平缓。她自记事起就在母后文景皇后的教导下学习各种宫礼,她母后教她的是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用膳时的吃姿,落坐时的坐姿,就寝时的睡姿,走路时的步姿等,文景皇后对她无比严苛。也正因为文景皇后在世时的教导,才有了如今无论何时,都向来注重自己女子仪态的天阳。
李北野大喊大叫匆忙跑来,说完话逃命似的跑了,天阳蹙着眉站在车架旁,随后不自觉笑不露齿。
对于天阳来说,李北野这些话算个好消息。
车驾包着锯齿铁皮的防滑木轮缓慢地滚动起来,车驾在雪地上行驶很慢,二三十名带刀侍卫簇拥着马车,郁欢和六个近婢贴着车驾而行。天阳独自坐在厚重而华贵的车驾内,并着腿端庄而坐,右手搭着左手,两手虎口相扣。她髻上凤钗看起来有点沉,玉珠时而轻微晃动,她习惯了凤钗头饰的重量,无论珠子如何晃动,她端庄坐着纹丝不动。
“……急事,表姐你听我说,我昨日在府上宴请陈闲这家伙……”
“我本来想着……”
“表姐你猜后来怎么样了?这家伙竟然一口气喝下了整壶半壶醉,他喝完居然没醉,我跟了他一天……”
“比喝酒,我彻底服了……”
“都说这家伙是个病书生,表姐,我现在想起这话只想骂人……”
“这哪像病书生?”
“天阳表姐,我看你都未必是陈闲的对手……”
“是吗?但这却是好事……”
“还有……你左一句陈闲,右一句陈闲,上一句这家伙,下一句这家伙。北野你记住表姐的话,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外人如何议论他,无论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或关系是否融洽是否和睦,他都是你表姐夫……”
“好……我,我记住了,表姐你有事先忙,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
天阳很爱思考问题,无论大小任何事总爱再三思考,她每次思考问题会很入迷,美眸很长时间才眨动一下。
她此时想起自己驸马陈闲这个人,其实心底终究有种陌生感,这时候再三回想起这些话,她仍不免惊奇地蹙起眉。她爱喝酒只是兴趣而已,并非不良嗜好,其实向来很有分寸,她从来不会多喝,也不会把自己喝醉,更不会计较是不是谁的对手,也不可能为着这点事与人较量。但整壶半壶醉喝下去居然没醉,她多少有些惊讶有些好奇,也正如她自己说的这是好事。她大抵因为她自己的爱好,潜意识希望自己驸马是个也能喝酒的人,最主要因为这能说明,驸马如今身体调养的很好,甚至远超其他男子,其实这也大抵是她希望,自己驸马是个身强体壮的伟丈夫。
她想着这些事,其实也有点疑惑。
半壶醉有多烈她很清楚,陈闲是病书生的说法她也听过,但她并未多想这个疑问,只当是自己驸马在苏州调养的很好。
她今早起床后心情就很不错,此时想来心情更不错,若现在有杯酒的话可能心情还会更好。
她想到酒也并不是非要喝,她撩起车驾帘子看了眼窗外酒楼,街畔站着的男女行人有的眼神惊艳或有的表情茫然。住在京都皇城内的人没人不认识这辆车驾,自也能一眼认出撩起帘子的人是谁。天阳看了眼酒楼,看见客人热热闹闹同桌对饮,其实这就够了,她放下车驾帘子端庄而坐,不一会儿又陷入思考。
她每天其实有不少事,像今日雪过天晴,她会回一趟皇宫,陪着皇祖母说说话,午膳之前定准时回府,用过午膳会忙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然后下午会再出一趟门,或选择个好的地方,看看冰湖美景和雪山丽景,或找个时间去些同样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地方。她也偶尔去内城的妙音阁坐一坐,妙音阁并非青楼而是乐坊,是全京都规模与名气最大的乐坊。
京都没有风雨楼。
却有妙音阁。
……
……
陈闲今早去了内城后并未上八仙楼,只让暖儿上楼向楚月娇说了声,之后在内城转悠了大半日,在内城并未碰到妻子天阳的车驾。再之后看见天空雪云遮住晴空,也突然起风降温了,陈闲见天气不太对劲,立马和暖儿掉转方向往皇城走。他二人这些日都是天黑时分才回来,今日回来时比往日至少早一个时辰,只因天色不太好看不出来。
今日半天阳光照射,公主府内院的冰雪却并未融化,寝楼间的小桥路面依旧覆着冰雪,桥下小池塘也依旧能够走人。
陈闲和暖儿还尚未走到内院,很巧的是天阳这个时候也才刚回来,一行人稍慢几步也正向着内院这边走着。陈闲和暖儿听见身后方传来行礼的声音,停下脚转身去看,暖儿立马远远的向着天阳福一礼,郁欢和六个近婢也远远的向着陈闲福一礼。陈闲站在内院拱门外,看着天阳小慢步一步步走过来,这还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看见这个妻子。他当初在京时只见过这妻子两面,此时算是第三面,因为曾经见过,他心中对这个妻子的美并无太多的触动,他本也向来认为这个妻子的脸蛋五官和身材等无可挑剔,确实看不厌的美。此时这么巧一起回来,都准备进内院,他身为男人也身为驸马,公主妻子先行很正常。
“公主……”
相隔二十余步,陈闲微笑着长揖一礼。
天阳这也是陈闲回京以后第一次看见陈闲,也是第三次看见陈闲,她对此次这么巧相遇稍有些意外,但最先思考的反倒是二妹楚月娇为何单独宴请自己驸马陈闲。温七弦等人宴请陈闲,天阳能猜出其中原因,她至今记得霍艳侯当初在苏州陈家老宅时写给她的书信。她知道自己驸马陈闲其实并非平庸无能的书生,也知道驸马琴技超然,更知道驸马诗词不俗。她听霍艳侯回京后弹过离骚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很好听,她也很喜欢听,也听霍艳侯念过陈闲的一首诗和两首词,诗词写的很好,她至今想起犹觉绝好。她唯独没见过陈闲书法,只听霍艳侯说驸马书法登峰造极,饱学之士奉以为稀世墨宝,她想象不出究竟有多好,但想来定然写的极好。她自这之后已然清楚京都人言不实,已然知道自己驸马是有才华的人。
蔡统领因旧交款待驸马,七弦因好曲宴请驸马,元侍郎因好字宴请驸马,六妹因交情宴请驸马,表弟因好玩宴请驸马。
以上。
正是天阳想到的原因,她唯独不解二妹是何原因宴请自己驸马。
她很了解自己二妹,她知道二妹自小样样喜欢与人攀比,也总想着样样胜过其他人,她还知道二妹尤其爱与自己比较。
天阳很多事喜欢自己先反复思考,她此时一步步走向陈闲,犹自想着心中事,她眼睛不是会说话的眼睛,也不是爱笑的眼睛,而是一双爱思考问题的眼睛,思考起问题习惯性一眨不眨。当然她也清楚二妹单独宴请自己驸马其实未必是多大的事,也未必需要理由,或者说理由有千千万万。她知道二哥和二妹及六妹都去过苏杭,那便多半是在苏杭认识的,因此她真正思考的,可能是自己驸马和二妹楚月娇的关系。
这种问题她不会直接问,她想着这个问题,走来陈闲面前三步处停下脚,曲膝微福一礼:“驸马……”
陈闲揖礼,她福礼。
平平常常的公主与驸马相见后的问候礼。
陈闲笑着拱手还一礼,稍稍往边上挪动一步:“公主先请……”
天阳抿唇,右手广袖负于身后先行,擦肩而过时她眼眸依然看着陈闲,可能仍在思考心中事,待迈入内院才转正视线。
她同时已经看出,驸马如今气色果然比当初好很多,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也已感觉出好似有点不同。
陈闲依旧站在原地,微笑闻着阵阵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