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慢用,本宫有急事,先走了……”
“无妨,公主请便……”
陈闲搁下筷子起身揖礼,直起腰摊摊手掌。
天阳低眉垂眼福一礼,抬起眼眸目视门外快步而去,可能由于事情确实有点严重,她步子比平时大很多,走路也比平时快很多,身后长裙曳地,身影掠过之处香风阵阵。她右手广袖负于背后,走路虽快身姿依然端庄,背部挺得笔直无丝毫弯曲。即使急着赶路,也本能似的注重着仪态,本也无需刻意收腹挺胸,她纤腰犹自细柔,对襟华丽上裳包住的依旧浑圆而无比饱满,会思考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前路,已在急速思考应对和解决之策。
她穿过游廊走向自己寝楼,沿路婢女止步行礼,都很少看见公主如此匆忙,婢女们好奇对望。
“啧……”
陈闲无奈苦笑,站在桌前看着满桌子菜,心中有些好笑的想着,这妻子生气时好像更美,想归想很快有些忧虑地皱起眉。这毕竟是拜过堂的妻子,究竟因为何事而生气退席,他还是很关心的,但显然不好多问,若这妻子真想让自己知道,想来会直接说出来。既然这妻子生气走了,自己一个人在这继续吃喝似乎不太像话,他稍稍犹豫半会儿,也转身走了出去。
西山晚霞红艳似火,卷着冰雪气的寒风扑面而来,陈闲想着心中事随意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自己驸马寝楼前。
“你们难道不认识本世子?”
“让开!”
“我有急事找我表姐,事关生死,快让开!”
“请世子勿要为难婢子,此乃公主殿下寝楼,任何人不得擅入,更严禁其他男子踏入……”
“废话!”
“我当然知道这是公主寝楼,但我有急事大事,你们懂吗?”
此时天色将黑,寝楼内外已点燃了灯火,李北野被七八个近婢拦在寝楼门外,这位世子心中又气又急。他大抵是唯一的一个可以闯入公主府内院而不会受到处置的人,他当然也清楚这是因为表姐不怪罪自己,自也清楚表姐的寝楼只有驸马这一个男人可以进。但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听见风声第一时间赶过来,他有急事大事顾不上规矩。
陈闲站在自己寝楼前看着这一幕,他正愁不清楚妻子因何事而生气,这世子表弟这么急,看来貌似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世子表弟,巧啊……”
“嗯?”
“来来,过来过来……”
陈闲面带着笑容,隔着小桥池塘大喊招手。
……
……
驸马寝楼外堂。
李北野坐椅子上喝着茶,嘴上犹是恼怒地骂骂咧咧,过来后就没停过。
“哼……若让本世子知道了是哪个混蛋设计陷害我表姐,本世子一言既出说到做到,定把这混蛋抽筋剥皮!哼,本世子长这么大,除了因为敬重与敬爱表姐,有点害怕表姐以外,还从没怕过其他什么人!管他什么人,本世子不把他当回事,他什么也不是!真当本世子是泥塑的,若本世子发起火来,天王老子也压不住!若我表姐这次因此下狱,本世子必然……”
陈闲站在外堂门口看着对面妻子寝楼思考问题,听到最后这句,转过身皱眉问道:“你必然怎样?”
“必然……”
李北野这一刻出奇的严肃,他低沉说道:“逃京往北!”
“你想多了,想法也不够沉稳……”
陈闲转身望向对面妻子寝楼,皱眉说道:“你是留京世子,你私自离京与造反又什么区别?你想法也未免太冲动……”
“是你不懂而已……”
李北野捧着茶盏望着外堂门外,望着对面天阳寝楼,他表情出奇冷静。
“我在京都这么多年,都把我当成纨绔子弟,但我李家祖训之下,岂真有纨绔子孙?我不装成纨绔子弟,圣上会对我李家放心?当然我也承认,我这些年的确养成了一些纨绔心性,但没关系,我时刻记着我李家祖训,我也仍然有我李家男儿的血性。我从小就喜欢我表姐,你不要误会,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我也不会跟你抢我表姐,我从来只把表姐当表姐。你自己也看得见,我表姐很美非常美,是个美的没有半点瑕疵的女子,在我眼中,我表姐的美与温柔令我疼惜,我曾发过誓,要爱护我表姐一生一世,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表姐,哪怕只是伤一根发丝,我也……坚决……不允许!”
“你说我冲动,你说我不够沉稳,我承认……”
李北野忽然一字一句说道:“但我为我表姐,我造反又如何?我愿意!”
陈闲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看着李北野,此时才知道这纨绔表弟其实并不那么纨绔,甚至还很英俊,也还很重情重义。
“你爱护你表姐,我自没话反驳……”
陈闲说道:“但这件事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坏,你也不要着急,更要记得……千万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放心,我又不傻……”
“这就好……”
陈闲点点头转过身,再次望向对面灯火通明的妻子寝楼,他目光深远笑笑自语道:“泄露?这个词用得很有讲究……”
李北野之所以火急火燎地过来找表姐,原因在于他前一时听见的风声,这件事说起来已经有些日,也正是陈闲进京当日,当今圣上冬猎遇刺一事。听说目前已经捉住其中五个刺客,而这五个刺客全部关押在刑部大牢,经过两日时间的严刑逼供,这五个刺客今日终于松口招供了背后指使者……天阳大公主。然而直至此时,却并没刑部或大理寺的人来公主府,甚至当今圣上也没派人过来传召天阳,而这五个刺客的招供,是从刑部大牢泄露出来的。
消息只是泄露,并非公开消息,这一点无比关键。
陈闲思考过后觉得这种时候绝不宜做多余事,他感觉是有人故意泄露招供内容,那么一定有人盯着对面妻子一举一动。
他看来这个人有可能是当今圣上,是想看自己妻子有何反应或举措,若不然为何不传召妻子进宫。
既是如此。
可以待在屋里想保全之策,但最好是当成不知道。
静观其变。
……
……
这两日都是雪过天晴的好天气,天黑以后澄净的夜空出现了星月,月光照着内院洁白皑皑的雪地,三三两两婢女脚步落地无声,整座公主府分外安静而祥和。李北野回去后,陈闲仍然站在外堂门口望着对面妻子寝楼的动静,他感觉自己妻子也一定在考虑这件事,他现在希望的是这个妻子不要轻举妄动,站这儿观察这么长时间,对面妻子寝楼如同往日并无异常。
“当做不知道,静观其变这样最好……”
陈闲到底来说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过于担心,他能看出来这个妻子很会想问题。
天阳寝楼内一切如常,十余个近婢有说有笑地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儿,然而寝楼内却不见天阳和郁欢的身影。天阳这个时候其实在寝地地下宫殿,站在墙面上绘着的巨幅天下地图前,她身姿玉立而身形傲人地站着一动不动,髻上珠玉凤钗和耳坠也纹丝不动,她站这儿看着地图已经小半个时辰,正在思考非常严峻的问题。而每当她思绪过于投入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个动作,轻轻咬着右手拇指指甲。她咬着指甲看着地图,眼眸一眨不眨,非常入迷非常投入。
她前一时从郁欢口中听见的其实不止一件事,刺客的招供仅是其一,其二是来自西境,其三是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一事。
最令她生气的是来自于西境的这件事,她最先思考与处理的也是这件事,她前一刻已经把对西境自己人下达的命令写在传书上。郁欢揣着她的亲笔传书,是从地下宫殿的密道出去的,这条密道直接通向公主府外墙,这也是地下宫殿唯一的出口,但这条密道只能出不能进,地下宫殿入口只有天阳寝地这一处。她此时看着地图,是在回想前一刻下达的命令是否有遗漏,这条命令事关重大,关系着她在西境势力的扩张与西境一个小国的存亡,她站着仔细想了想,并无遗漏才放松垂下手臂。
关于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一事并无任何进展,反倒出了些小问题,她为此并不生气,也并未多想这件事。
她生气主要因为西境这件事,再一小半是因为五个刺客招供她是幕后指使者。
其实。
她冬月十七晚上当得知父皇遭遇行刺后,她当晚就曾想过此一事最终会不会指向自己,结果果然如此。
她生气也觉可笑。
甚至由于类似矛头出现多了,她心中可笑多于生气。
她也清楚招供内容是人故意泄露,父皇也并未第一时间传召自己,更未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捉拿自己,那此事尚有余地。
自不宜轻举妄动。
……
……
夜深后除寝楼这个地方,内院其它地方几乎看不见婢女走动,天阳自地下宫殿出来走出寝地后,楼内近婢也都安安静静不再讲话。她们伺候天阳这么些年,对天阳的性情了如指掌,对天阳的情绪变化也分外敏感,天阳生气时固然平平静静,可近婢们都能感觉出来。她们知道公主回寝楼时很生气,虽不清楚具体原因,不免担心公主失态发怒,言行都非常小心谨慎。
郁欢前一刻已经回来,此时陪在天阳身旁,何乳娘也寸步不离陪在身旁站着。
天阳站在自己寝楼前吹冷风,右手指拈着温酒小玉杯,左手习惯性柔柔地托着右手手腕,她眼眸看着小桥白雪,看着冰块池塘和梅树,闻着梅花和冰雪的气味。她眼眸时而看左时而看右,时而也仰起白皙项颈,望一望夜空明月疏星,心中却一直在思考着五个刺客供认自己是指使者一事,她想起来还是有点生气,也仍然有种不太当回事的淡然心理。
“郁欢……”
她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把玉杯递给一旁郁欢,柔声说道:“再斟一杯……”
郁欢接住玉杯转身进入寝楼。
何乳娘却有点不依,她因知道天阳心中生气才会站这儿陪着吹冷风,平时她一定会劝天阳回暖阁,今晚喝酒也已超量。
“公主,今晚已经比平时多一杯了,再喝可就是四杯了……”
“乳娘……”
天阳转眸看着何乳娘,何乳娘也看着她,到底心软也心疼,连连点头:“好好好……喝酒可以,当心气坏了身子……”
“嗯……”
天阳说话语气其实任何时候都或多或少带着淡淡威严,她喝酒自然无需经过何乳娘的同意,仅因她看重乳娘哺育之恩。
郁欢走出寝楼送来第四杯酒。
这只小玉杯装酒并不多,顶多一满口而已,天阳每次只浅尝一小口,然后看一会儿雪景,十五六口才喝完一杯酒。她左手兰花指托着右手小玉杯站在寝楼门前,眼眸看雪看梅花,这时候无意间望见对面驸马寝楼亮着稀疏灯火,她脑海这一瞬放下刺客供认一事,想起自己驸马,想起日落时分的十日同膳,也忽然想起明日的回宫宴。
“郁欢,回书房……”
天阳率先转身迈入自己寝楼。
下一刻。
陈闲看着自己妻子让郁欢送过来的这张纸,纸上字迹如传书字迹娟秀可爱,内容是五个刺客供认妻子是行刺当今圣上的幕后指使者一事,并问陈闲明日还敢不敢陪着进宫。其实陈闲也早想过这个问题,也曾担心过圣上今日不传召自己妻子,也不派人捉拿自己妻子,是想等明日进宫后才动手。他当时觉得不无这种可能性,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可能性很小,这妻子意欲谋权篡位的谣言传了三四年都没什么事,当今圣上若真想动手,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或明日,如此想来进宫未必有事。
天阳站在寝楼门前等着郁欢走过来,然后她看见这张纸的背面是自己驸马写下的四个字。
“有何不敢?”
天阳平静地看着这四个字,笑不露齿喃喃道:“驸马好气魄……”
她敛去笑容,其实心底也多少有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