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有块腰佩?”
陈闲走过来拾起地上腰佩。
这间正堂除三把断腿的破椅子再没其它家什,梁柱和角落结着一张一张蜘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灰尘和草屑,堂中央却有生过火的痕迹,这痕迹还好似被人刻意掩盖过。甚至细心一看,灰尘草屑上残留着极淡的血迹,血迹已然凝固发黑,也好像是最近才留下的。在草屑的半掩下有枚小巧的白玉腰佩,绶带是以红丝线绿丝线和金丝线三股细线缠绕结成,工艺尤为精巧。
陈闲掂了掂手上腰佩,转身走出主堂,走来府宅水亭池畔,把腰佩浸入水中仔细洗了洗,洗完用袍角擦干水渍,蹲在池畔摩挲与端详这枚白玉腰佩。就玉质而言这绝对是一块极品好玉,玉面触手冰凉,极尽细滑而明净,迎着灿艳阳光打量,玉质通透纤毫毕现,也好似是个老物件,腰佩正面刻着简形龙纹,反面刻着一个篆体血字。
“龙纹?血字?”
他略微想想笑起来:“龙纹血字白玉腰佩?”
他胡乱命名,揣入怀中起身而去,继续在这栋老旧府宅走走看看,想着能否捡到其它的珍奇异宝。
工部衙门大约派来三四百人,上百名匠人和二百多名杂役,三四百人分工修缮进展尤其快速。这栋府宅根基并无问题,楼阁楼屋等建筑的梁柱等主体也没大问题,修缮工程最耗时耗力的可能是墙体和屋顶及砖板等问题,庭院和花园的假山石景等造型也都完好,只需稍作嵌补与重新造园,再者是挖湖去淤和修补修整等小工程,破损过于严重的楼阁等推了重建。
修缮工程需用到的石料木料砖石瓦块和漆水等一车一车运过来,推倒的楼体等砖石废料一车一车运出去。府宅的修缮是有具体规格的,檐角屋顶和梁拱什么形式,顶上彩绘和雕刻什么形式,都需依照府宅主人的身份而决定。陈闲是驸马,爷爷曾经是吏部尚书,高祖父是被追封的定南王,修缮正是依照这三种身份而来。
近来连日大晴天,三四百人在府宅内走动忙碌或敲敲打打,府宅各处灰尘卷卷,陈闲四处走了小半日出来时灰头土脸。
午时。
陈闲坐在府宅对街的小茶摊休息,来回翻转着手中的白玉腰佩,近距离地仔细端详。
“驸马爷……”
暖儿无聊地趴桌子上看着问道:“你这腰佩哪来的?”
“我家的……”
“哦哦……”
暖儿早上跟出门到此时一直坐这儿喝茶吃东西或发呆,小丫头对修缮府宅自是毫无兴趣,府内灰尘漫天更不愿进去看。
陈闲身为府宅主人在这儿也只是充当监工,大小任何事都不需要他操心,工部官吏若有问题自会过来找他,他监工也不方便走太远,午饭在附近酒楼吃一顿,吃完饭过来继续坐小茶摊看着。李北野下午循着地方过来看过,这位世子去公主府没找到陈闲的人,问过人才得知修缮府宅这回事,他还本想约个时间和陈闲出城比试射猎,既然陈闲忙着监督修缮府宅,也便只好等这事忙完。陈闲现在也没考虑其它事,有人出钱出力帮自己修缮家,这么好的事他不修白不修,先把这个家修好再说。
日出开工,日落停工。
陈闲和暖儿乘着马车返回皇城公主府。
……
……
近日日落以后夜夜降温降寒,白日稍有融化迹象的冰雪在夜间又会被风冻结住,小桥池塘内的冰块几乎没融化过,梅树在这个季节倒开得正盛正香。内院梅树一株比一株高大,种类也尤为稀有珍贵,枝多花多花期持续时间很长,花香弥漫整座公主府内院。天阳也大抵是喜爱梅花香,她上午出过门下午并未出门,午后去水榭坐了坐听了听凤求凰。李烟儿等众多官家小姐前一时才离开公主府,天阳前一刻才用过晚膳,走在寝楼走廊内侧,眼眸忽然瞥见对面驸马身影。
陈闲拍着身上灰尘,灰头土脸地迈入自己寝楼,天阳停下脚站着远远看着这一幕,看见驸马这么脏,不自觉有点想笑。
昨日十五同寝礼规日,如此特殊而又亲密的日子,天阳心中自是有这个日子,却并未仔细去计算礼规日。她昨日晚膳后才听何乳娘说起是十五同寝礼规日,她对这个日子稍有些后知后觉,后来天黑后回到寝楼,也稍微想起过这些事。陈闲在苏州时,她从不会去想十日十五礼规日,如今驸马住在对面,她心中也才记着这种日子,也才会下意识想一想。她前两日没思考其它事情时,心神放空也偶尔会想一想驸马在做什么,这两日她清楚地知道驸马忙着修缮府宅,有些事做其实挺好。
“公主,天冷风大,别站着了……”
“嗯……”
她迈入寝楼时不由自主看了眼同心灯。
她心向来细如发,这也大抵是心性温柔而又敏感的女子最典型的特点,她看见同心灯不由想驸马昨夜有没怨恨自己。有这样一个特殊日子,她会出现这种想法也正常,可这种事她没法说也没法解释。若驸马真心生怨恨,她也不好去管,更不可能因此而安抚,记恨也好怨恨也罢,她有自己的想法,只好由着驸马不满。
这种时候她关心不了驸马的感受,但却会记住这些事,她希望这是自己点亮同心灯的驸马,如有将来自百般偿还驸马。
也百般体贴驸马。
深夜。
北风呼啸。
内院两栋寝楼灯火如旧,寝楼前灯笼在寒风中摇晃,陈闲坐在内室桌子前,迎着灯光端详手中白玉腰佩。
“啧……还真是块好玉,冰一样的玉,也还真是罕见,是个好东西……”
“哈哈……时来运转走大运……”
他爱不释手仔仔细细反复端量,嘴上不由啧啧称奇。
……
……
天亮。
腊月初五。
昨夜降温今日下起小雪。
京都陈府的修缮工程并未因为下雪而停止,三四百人反倒干劲儿十足,忙起来根本感觉不到寒冷,甚至还有人觉得热,把外袍系在腰间,光着膀子锯木或打夯,府内百人说话喊号子,场面热火朝天。陈闲和暖儿也如这两日乘车过来,暖儿缩着脖子坐在小茶摊避风避雪,陈闲偶尔进去看一看进展,不得不说这些人效率很高,看完后满意地走出来喝杯热茶。
他在这边忙着监工看府宅起建,公主府水榭李烟儿等人忙着学习凤求凰,昨日已经试着分段弹奏,但仍需揣摩与剖析。
天阳这两日大抵可忙可不忙,应该是没什么紧急事情处理,上午出过一趟门,下午便没出过门。她若无事也不出门,平时会看一看书,多数时候是去洗笔书斋,或者去外院虎园看一看。近日由于表妹等人在府上共同学习曲子,她偶尔也过来坐一会儿听一会儿,倒没想跟着学,也没碰过琴,纯粹过来旁听,听得多了感觉这首曲子果然极好,尤其是曲名三个字的情意。
初六和初七这两日整夜下着鹅毛大雪,原本有些融化的积雪越来越厚,公主府内院又是冰天雪地的洁白世界,温度也是连夜下降。夜晚下雪白天倒还好,但由于夜晚雪下得太厚,给府宅的修缮工程添了些乱,尤其楼外楼顶庭院花园的修缮必须先除雪。李北野这位无事可做的世子这两日也来过几次,还进去京都陈府看过瞎指点过几句,他心中也就记着和陈闲比试射猎这一件事,但连日下这么大雪,城外山间积雪可想而知,再说陈闲如今也没这个时间。
“京都这两天很热闹,接下来会更热闹,至少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元夕,但元夕过后也好像更加热闹……”
李北野坐小茶摊陪着喝茶,问道:“知道为什么热闹吗?”
“不清楚……”
“年关将至,当然热闹……”
“就只因为过年?”
“对,也不对,过年是一回事,百国来朝也是一回事,还有来年皇太后七十大寿,科考会试殿试也恰巧是来年……”
“然而,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
“有道理,你闲我也闲,咱们两个闲人正巧凑一对……”
小茶摊在风雪中微颤,店家每隔一会儿用竹竿子顶一顶布篷积雪,陈闲和李北野及暖儿,坐在茶摊角落暖炉边喝着茶。
府宅修缮从初三到今日已经第四天,匠人杂役虽多进度虽快可面积太大,至今日才稍微能看出些修缮过的雏形。天黑后有人在这儿守夜,其他人天亮后过来开工,陈闲和暖儿这些日会提前回去。由于大雪降温,公主府内院水榭这两日关着前后门窗,水榭外三面栈台覆着厚厚积雪,水榭内倒很温暖,李烟儿这群女子也就霍艳侯琴技最高,也最深谙曲乐之理。她们学习凤求凰全靠霍艳侯指点,全跟着霍艳侯在学,霍艳侯也仍有两三成不懂之处,她倒想请教陈闲,可陈闲委实有点忙。
天黑后。
回来的人回来,回去的人回去,公主府内院一切归于安静。
……
……
雪落无声。
天黑天亮又过去一日。
今天,腊月初八,天空雪云欲雪,北风裹挟寒意吹刮大地。
今日又是公主府的特殊日子,正是十日同膳礼规日,同时也是民间节日腊八,喝腊八粥祈求丰收吉祥。陈闲起床洗漱时,暖儿还特意提醒他今天又是十日同膳,得早点回公主府与公主同桌用膳。其实陈闲算着日子,他记得清清楚楚,十日同膳十五同寝,下一次还将是同一天,这两个礼规日每三十天会碰到一起。他洗漱好了吃过早膳,如常带着暖儿出门去内城陈府。
他这些日起床很早,每次走出内院后,郁欢才打开天阳寝楼的门,没多时九个近婢迈入寝楼。
腊八宫中有一场小型祭祀,祭祀虽与天阳无关,但得回一趟皇宫喝一碗腊八粥,这属于宫内赐粥,也属于后宫小型家宴,与陈闲这个驸马没关系。天阳回宫与平时的穿装不同,衣裙的选择要符合回宫时的礼制,头饰也稍有添加,什么时候什么穿装打扮近婢们都懂,取出来的衣裙头饰腰饰等从不会出错。花颜花貌替天阳梳妆,天阳喝着今早的第二杯温酒,今日天气很冷,风也有点大,她穿戴整齐走出寝楼,肩上多披了件垂地的雪白斗篷。斗篷虽看起来厚重,她内外衣裙毫无厚重感,身姿也依旧完美,寒风吹拂而来,她脸颊如雪般细嫩,气色好两颊润红,她身高其实只比陈闲矮半寸,看起来一样高。
车轮缓慢滚动,她捧着小手炉坐在车驾内,小手炉是她出门时何乳娘怕她冻着,硬塞给她的。
深宫内院是妃嫔和公主们的世界,深深宫墙之内这个世界这些日子又多了两件趣事,会弹琴的公主和妃子,无事时大多会练习凤求凰这首曲子。天阳走在深宫道路上,耳畔总时断时续听见凤求凰,她这些日在府上时听这首曲子,出门在外也偶尔听见这首曲子,今日回宫又听见这首曲子。她虽不会因为凤求凰这三个字而遐想,心中却觉得这首曲子真的很好听,她一路走一路听,听着感觉很好心情也不错,也不免想一想写出这首曲子的人当时以曲示爱时的情景,她想来该是美好与感人。
她今日回宫要去的地方是皇太后的寿春宫。
皇太后是兴帝生母,太宗时候的贵妃,来年即将办七十大寿,这位老人家过寿自然不同,早在半个月前已经着手操办。
寿春宫。
韩皇后和王贵妃等妃子此时大多在这儿,皇太后笑容满面坐在六阶宫椅上,身旁和宫阶下一群小公主围着这位老人家。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呵呵呵……好好……”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好好好……哀家的乖孙女们,这一个一个,背的可真好听……”
“咦……天阳来啦……”
“嗯……云裳拜见皇祖母……”
“好好……天阳,你来听听你妹妹们学的……童谣还是诗来着?”
“回皇祖母话,是童谣……”
“对对……童谣,继续继续……”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陈闲当日教的这首明日歌,正是近日深宫内院的第二件趣事,这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公主,这些日整天挂嘴边背诵,小孩子多少有些显摆自己能背诵童谣好有才情,皇太后和韩皇后这些妃子听着也颇觉有趣。天阳前一刻还未迈入寿春宫时就听见了妹妹们的背诵声,这一刻听着妹妹们一遍又一遍的背诵,她脑海浮现的是自己驸马的身影,此时心情有些开心,也多少有些无奈,也因感觉在皇祖母面前委实有点献丑,她稍有些难为情,心情有些复杂,到底开心为多。
“好……背得都好。”
“这明日歌……倒也不乏发人深省的深意……”
“还挺有趣味的……”
“写出明日歌的也多半是个颇有文采的人……”
“也必是个通事明理之人……”
寿春宫内欢声笑语,皇太后和韩皇后及王贵妃等众多妃子一人一句笑着称赞,天阳站一旁听着并未多说话。
“月儿,皇祖母问你,这明日歌……是宫里哪位宫师教的?”
“不不不……不是宫师教的,是六姐前几日带我们去天阳姐姐府上玩,是大姐夫教给我们的……”
“哦?大姐夫教的?哀家大孙女天阳的驸马?”
皇太后颇为意外地看向天阳,笑道:“天阳驸马叫陈闲是吧?改日,你把他带回宫,也叫皇祖母见一见。”
“嗯……好的,皇祖母……”
宫内众人继续说着明日歌,天阳捧着小手炉听着,心中想着自己驸马,也或许稍觉今日事难为情,心间到底温暖如春。
挺好的。
她不自觉平静地一笑,但愿能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