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自皇宫正合门出来。
天空飘起小雪,街畔商幡风中摆动。
车驾和侍卫冒着风雪驶出宫城,驶向天水街公主府。
华美的内绸车壁阻挡着车外冷冽风雪的浸入,车驾内弥漫着清新的裙香,精美的铜制小手炉重新填过细碎的余温炭块,温度热水似的并不至于烫手。车驾车座垫着三层软毯,天阳捧着小手炉端庄地坐着,髻上金玉垂珠偶尔晃动,她抿着唇回想起在寿春宫时,皇太后和韩皇后等妃子对自己驸马明日歌的称赞,对自己驸马这个人的评价和夸奖。
“写出这首明日歌的多半是个颇有文采的人……”
“也必定是个通事明理之人……”
“哦?”
“这明日歌……竟是天阳的驸马写的……”
“陈闲陈照生,对对……在回宫宴上见过的,本也是个书生,难怪难怪……”
“原来挺有才华的……”
“呵……若按庶民家室的说法,天阳这叫福气好,有个好驸马……”
天阳对韩皇后和王贵妃等人的这些声音其实会稍作过滤,生活在后宫的人人心复杂,未必真心称赞是一回事,最主要自己驸马好不好,她自己看得见也知道如何看。来自旁人的夸赞和驸马的才华,她固然为此而心生欢喜,但这不会直接成为她对自己驸马这个人的最终判断,她始终清楚地知道,人和人的相处,人和人的感情,外在其实只是其次,内在才是最主要的。
到底来说在寿春宫听见明日歌她是有些意外的,若陈闲当时在场,听着小姑娘们背诵明日歌,可能也会觉得有点献丑。
……
……
陈闲这个时间还在内城的府宅监工,天阳的车驾已抵达公主府门前,她今日也没什么紧急事,近日传书数量也相对不多。倒因为百国来朝,她有一两桩关于西境方面的局势问题尚在酝酿中,并非重要的大事,到时候是否落实还两说。她在西境三十六小国掌握的力量,可能比在本朝兴国大很多,集中力量也或许有能力覆灭西境一两个小国。她十岁那年从人手上继承这一切,经过这十年时间的壮大,今时今日这一股力量可想而知,但大抵没几人知道这些,她也不会显露出来。
今天十日同膳。
天阳这次倒不像上次那么忙,心中也记着这个日子,她先一步回府在外院虎园走了走,而后才回内院寝楼。
“咦……公主殿下回宫回来啦……”
“嗯嗯……乳娘……”
下午回来时仍然下着小雪,天阳小步子迈入寝楼,四个近婢迎上前来,两个近婢解掉雪白斗篷衣系带,向后脱掉然后整齐叠好,第三个近婢接住小手炉,第四个近婢递过来温酒小玉杯。这时候离晚膳时间尚有一个时辰,膳房自早晨就在准备同膳的膳食,通常十日同膳其实未必需要天阳点头,内院任何一个人都有眼力劲儿都会看事,公主和驸马是否和睦,有没吵架闹情绪,内院下人都看在眼里,也在所难免偶尔会偷偷议论一下这些事。
陈闲还没回来前,天阳去地下宫殿看了看摘抄下来的传书卷宗,思绪时不时投入到这些事情当中,偶尔蹙眉考虑一些事,或站在巨幅天下地图前,看一看西境各国版图。自地下宫殿出来后去水榭坐了坐听了听曲,和表妹李烟儿等人说了会儿话,郁欢告诉她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才起身离开水榭。
……
……
陈闲是半个多时辰前回到公主府的,回来后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洁净衣袍,此时已经先一步来到同膳的同心堂,他纯粹是过来等着吃饭的。同心堂分散站着一二十个膳食婢女,同膳有同膳的规矩,暖儿并未跟过来,天阳的近婢也不会跟进来,都在堂外停住脚。陈闲对上次同膳的印象是这些菜很好吃,可惜上次还没吃够就散了,这次不免会想今日能不能吃饱肚子。天阳过来时也不免回想起自己上次因为急事而中途退席,同膳好好吃顿饭,自不愿有什么急事。
“驸马请坐……”
“公主请坐……”
陈闲等着妻子坐下后才落坐,他这次已经知道怎么用大中小三双筷子,够不着菜便叫伺候用膳的婢女帮忙。
桌上大碟小碗五十道菜,陈闲如上次也并未刻意收敛自己的吃相。今日是他来京后的第二十天,不算回宫宴也是第二次与这妻子同桌吃饭,他这些天和这妻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数得清,终究因为身份高低的问题,没有沟通与了解的机会,连两人共处的机会也少之又少,若仅凭猜测与观察,他对这妻子还是比较陌生,但自然比刚来京都时稍微熟悉一些。天阳也大抵是这种情况,她这些日亲眼看见过自己驸马一些言行,也听见过驸马一些事,陌生感也自然有,却没当初那么强烈。
天阳虽然爱好酒,用膳时其实并没有饮酒的习惯,她抿唇细嚼轻慢下咽,听不见半点声音,眼眸不时看一眼自己驸马。
吃饭纯属生活中事,但这顿饭到底意义不同。
桌前二人沉默地用大筷夹菜用小筷吃菜,婢女偶尔过来帮着夹远一些的菜,中筷搁在原位没有动过,这双筷子是用来分食的,分食也便是分享之意,通俗点即是夹菜给桌对面的人。陈闲没这么做,天阳也没这么做,二人如上次眼睛时不时看一眼对方,各自想着心中事。天阳在想的是十五同寝没点亮同心灯一事,这种事她记心里自不会说,只会下意识观察一下驸马有没生气之类的表情。此时看来驸马津津有味地大口吃小口吃,好像并无生气的样子,她不禁回想上次同膳提起婚后第二天回了苏州一事时,驸马当时表情也没任何变化,她感觉自己驸马该是心胸宽广之人,若如此自是极好,她收回目光抿唇咀嚼。
“对了,突然记起一件事……”
陈闲微笑看着对面妻子天阳,说道:“我十日前在洗笔书斋忍不住写了五个字,天涯共此时这五个字……”
“写完后忘记说……”
他吃了口菜,笑着说道:“这五个字是我写的,公主勿要因此而责怪了下人。”
“嗯……”
天阳咽下口中食物,抬眸嗓音甜软说道:“其实……当日已经猜到是驸马写的了,未曾错怪下人……”
“这就好……”
“嗯……驸马字写的极好……”
“是吗,哈哈……公主过奖了,我纯粹自娱自乐而已……”
相较于陈闲随性的笑声和洒脱的举止,天阳笑或不笑依旧平平静静,坐姿和吃相等也依旧注重自己女子仪态,她不是笑不出声,仅因为她从文景皇后身上学到的是女子笑不出声笑不露齿,女子当温柔和女子当爱夫这些。她注重自己仪态,却并不严苛要求自己驸马的仪态,相反她本始终认为男子该如百兽之王,豪迈与洒脱也大抵正是其一。她自己本身也心有猛虎也心间有豪迈,只因为她言行温柔与注重仪态而掩盖了这些内心,因此言行举止上难以体现出来。
桌前二人又沉默半晌,天阳此时也主动说起些话。
“驸马府宅修缮得如何了?”
“初三开始,到今天已经第五天了,主堂主屋差不多快好了,其它楼屋还没这么快,年前全部修缮完应该没问题吧。”
“嗯……那等修缮完了,须得安排些人过去清扫清扫,无论住不住人,也还是按时养护除尘为好……”
“这个肯定会的,若不然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嗯……那到时候若还需添置些家物什么的,驸马可以自己去找刘府令要银子,或叫刘府令派些人帮忙购置……”
“没问题,先谢过公主了。”
“驸马客气了……”
天阳觉得这是应该的,若和驸马真有将来,驸马的家也相当于是自己的家,为驸马出些银子也是应该的,她收回目光夹菜吃菜,同桌用膳也不免看一眼对面驸马。陈闲心中想着这妻子确实体贴也善解人意,也想着府宅添置家物这些事,他不过去住,家物用具其实可添置可不添置,当然若修缮好了,整座府院空空荡荡的,连把椅子都没有也似乎不太好看。既然妻子愿意出银子,这第三个家也得有个家的样子,他想着这些不由笑起来,随后听见对桌妻子甜软而平缓的嗓音。
“我也突然记起一件事……”
“哦……公主请说……”
陈闲抬起头听着,天阳说起的正是今日回宫时的一些事。
“公主妹妹在皇太后面前诵读明日歌?”
“嗯……”
天阳夹菜时看一眼桌对面自己驸马,她感觉自己驸马应该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当然此事也并非多大的事,她换小筷吃菜时又柔声道:“皇祖母说让我改日带驸马你回一趟宫,皇祖母想见一见驸马。”
“那改日不如明日吧?”
“也好……”
陈闲对于明日歌在后宫传开并未当回事,他当时教明日歌只是不愿讲故事,也纯粹出于玩闹心理,对于进宫见皇太后也没觉得多大事,顶多耽搁半天时间。二人今日同桌用膳,说的话比上一次多很多,说话时也相对自然许多,但却是时断时续,每个话题过后又会自己吃着自己的陷入沉默。从坐下来到此时,二人也一直注意着对方的言行举止,同桌用膳也大抵只能通过这些稍稍了解对方平时的生活习性等,再由习性看性格与看为人处世等内在问题。天阳虽不会太主动,却会试着主动了解自己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人与人的相处,喜不喜欢这才最关键。陈闲与之相同,也会主动了解这个妻子。
堂内随着桌前二人的沉默而又短暂的安静了,陈闲想到明日进宫突然联想起小趣事,不由笑起来看向对桌坐着的妻子。
“还真巧……哈哈……”
“公主有没发觉,我们上次同膳后第二天进宫,这次同膳明日又将进宫……”
“嗯……嗯?”
天阳倒还真没察觉到这一点,美至完美的眼眸略微眨动想了想,倒还果真是这样也挺奇妙,她搁下小筷而后笑不露齿。
“驸马这么说的确挺巧,但这次回宫……不同上次。”
“对,不同。”
陈闲微笑着搁下筷子,他听得懂这妻子的话中之意,也不免回想起上一次回宫宴回宫时暗中存在的惊险。
……
……
这之后二人又多次陷入沉默,十日同桌用膳其实是有时间规定的,往往最多一个时辰,这些时间用来吃饱肚子当然足够,若说用来交流互动可能远远不够。陈闲早已经吃饱,天阳细嚼慢咽食量也小,也早已吃饱。二人用膳至此时,天色已全黑,天阳先起身而去,堂外近婢紧随其后,踏上游廊回寝楼。陈闲随后才走出同心堂,自对面游廊走回自己驸马寝楼,今日他吃得很饱,中途没人因事而退席,这也大抵才算完整的同膳礼规日,而下次同膳也得等到第十天。
天阳回寝楼后并不会这么早沐浴就寝,她会习惯性回想一遍今日一天经历的事,其实想想收获也还挺多。
这个时间李烟儿等众多官家小姐早已经各回各家,内院的灯火一盏一盏的亮起来,灯火最盛的当属天阳这栋公主寝楼,这栋寝楼人最多也最热闹,同时也最为温暖与私密。这栋寝楼自从建起以来,还从没男子踏入过,自也没人懂楼中人的完美。
次日初九。
天寒地冻。
好在并未下雪。
陈闲今日以孙女婿身份进宫让皇太后这位老人家见一见,他和对面妻子拜堂前后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他自己倒也想见一见这妻子皇祖母。他不去内城陈府监工,暖儿自己也绝对不会一个人过去,这丫头这些日整天跟着出门坐小茶摊吹冷风,怕是早不愿去内城府宅。今早伺候陈闲洗漱完毕吃过早膳,小丫头已然无事可做完全闲人一个,她身份只需伺候陈闲,公主府一切大小杂事都跟她没关系,她比内院婢女轻松得多。等到陈闲走出寝楼,这丫头近日为着一件事而好奇不已,今日正好闲下来,便决定去水榭看一看,看看霍大家和表小姐这些人究竟玩着些什么。
今日也天冷风大,陈闲先一步走来内院拱门,天阳身穿回宫礼裙肩披斗篷衣走出寝楼,看见驸马身影不免想起昨日话。
“两次同膳两次回宫,嗯……是挺巧的……”
“公主,手炉忘了……”
“不用啦乳娘,我手不冷的……”
府门前车驾已经准备好,陈闲骑在马上等着,天阳缓步走下门阶,郁欢托着她白玉手掌,她弯身进入车驾。
车轮缓慢滚动起来,天阳端庄坐在车架内,陈闲骑着马贴着车驾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