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空暗沉。
天色将黑未黑。
内院皑皑白雪反照着地面上的梅树亭阁等景致。
游廊内偶有婢女们匆忙走过去的身影,游廊外依旧飘落着零星雪花。
陈闲这个时间还在水榭内教授凤求凰曲子没出来过,天阳从地下宫殿出来后刚刚用过晚膳,思考着西境血衣教的问题慢步走在游廊内。郁欢和近婢左右陪着她,她身在京都相隔万里之遥指挥西境自己人行事,她自有她自己想做与该做的一些事,或也可以说是一些心愿。西境血衣教在她这儿向来相当于一个不稳定因素,现如今这个不稳定因素有可能有所行动,那这将引起的则是脱离原有掌控的变故,她心中自会装着这些事,如有闲心也会推演变故形成后该当如何应对。
血衣教的问题其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全在于是否对此上心,或想不想顾及西境这些问题。
她想着问题,其实脚步是正向着观鱼水榭靠近。
她心中自也同时记着驸马的凤求凰,现在有时间倒也想过去听一听。
“公主,凤求凰真是驸马爷写的?”
“嗯……”
天阳走到游廊的尽头停下脚步,观鱼水榭就在眼前相隔七八丈距离矗立于湖畔雪地之上,她纤柔手指捧着精巧暖和的小手炉站着听着,郁欢和近婢们也站在身旁听着,这一刻都没再讲话。水榭内凤求凰曲子悠悠扬扬地传过来,一段一段的虽不完整,但琴声可谓天籁,也可听见琴技之超然技艺之纯熟,委实令人大开眼界大饱耳福。郁欢和近婢们这些日跟着天阳来过几次水榭,今日才知道凤求凰是驸马爷的曲子,也才知道驸马爷精于琴道。天阳在这之前只听霍艳侯说起过驸马的琴技,只听霍艳侯弹奏过驸马的离骚,此时倒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驸马弹奏曲子。
游廊檐外雪花飘落。
冷风吹拂而过,天阳安安静静地唇边噙着笑意,此时没再想血衣教的问题,专心听着想着凤求凰这首曲子。
她近日听得多了有点喜爱这首曲子,何况是写出这首曲子的人弹奏。
“驸马琴技果不虚传,难怪七弦先生当日会以平辈身份邀驸马过府洗尘,如此琴技的确当得如此厚待……”
她本身也擅琴也精通曲乐,纯以听者的角度来品赏,她感觉驸马的琴技已然无可挑剔,这曲凤求凰也比温贤淑的更好听更显功力,曲韵也好似略有差异,或许是弹奏时的心境不同。她一遍又一遍的听着,觉得霍艳侯当日说的果然半点不假,驸马这样的琴技绝对可列为当世数一数二之流,在琴之一道上她自问不及自己驸马,她其实也并无比较之心,纯粹为此而开心。
天快黑时琴声停止。
李烟儿从水榭出来一眼看见表姐,走过来福一礼笑道:“天阳表姐,表姐夫琴技好高,还有凤求凰……凤求凰哦……”
“好了不说笑了,天阳表姐,我先回去了……”
“嗯,回吧……”
天阳从小到大很少与人嬉闹,李烟儿每次在她面前嬉闹说笑,她只平平静静笑不露齿言行温柔说几句,她当然听得懂表妹刻意强调的话中之意。凤求凰纯粹是示爱的曲子,她在回宫宴上第一次听见便已清楚,过后还曾想象过写出这首曲子的人向人示爱时的情景,她当时觉得该是温暖与感人。她在这之前对这首曲子没有任何的遐想,今日当得知这首曲子原来是自己驸马的曲作,其实反倒更加没有去遐想,仅以纯听者的角度听这首曲子,仅以更纯粹的旁观角度看待凤求凰这三个字。
她自己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何。
也没有去多想。
……
……
天黑后零星雪花下成小雪,公主府内院陷入寂静,雪风拂动着灯笼,两栋寝楼灯火依然。
陈闲这一下午已经把凤求凰这首曲子该教的教给了霍艳侯,接下来就靠这些官家小姐们自己学习与勤练。他饿着肚子才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泡完澡,坐床上练一会儿内功,把玩一下在自家府宅捡到的龙纹血字白玉腰佩,临睡时走来窗子前看一眼对面妻子寝楼,然后关上窗子回床睡大觉,楼外风雪再大都和他毫无关系。天阳喝完两杯温酒,身心暖和心情也好,在近婢的伺候下褪去外裙外裳,走入珠帘后面的寝地温池沐浴,池边三个近婢四面屏风,低矮案几上洁白寝衣叠得整整齐齐,楼外天再冷风雪再大也浸入不了这间寝地,亦没有一丝缝隙能够窥见温池内天阳完美的身子。
次日腊月初十。
昨夜一场雪并未下大,今早上无风无雪,东边天际通亮隐有霞光,今日约莫是雪过天晴。
陈闲吃过早膳如常出门去内城监工,暖儿拖着步子跟着出门,自言自语嘀咕着又要坐小茶摊吹冷风了之类的话语。他二人乘坐马车走后不久,李烟儿等人又一个接一个来公主府了,到底今日学的才是真正的凤求凰。马车到内城后稍微堵了一段路,行人车马给百国来朝的使臣队伍让道,这支队伍也大抵来自于西境某小国,到京时间算是比较早的。至今日百国来朝还只来了五国的使臣队伍,都会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安排下,住到来年的正月十五才陆续回去,各国使臣无论早来晚到,在正月初一之前是没机会朝见当今圣上兴帝的,都只能在城内城外吃喝玩乐。
每支使臣队伍至少三百人,到时候这么多外来人先后涌入本就人口密集的京都城,安全问题自是重中之重。
何况年前年后的京都会有大量的外地人上京,每当年关将至,京都城内会加强巡视。同时为防止外来人口太多,京都常开的城门会提高人们入城的标准,因此年前年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入京都城。往年来过本朝京都的使臣对京都还算熟悉,京都作为天底下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使臣队伍的人自都玩得很开心,尤其青楼这等地方会夜夜爆满。大多数使臣对京都最深刻的印象可能是美人如云,他们说起美人,最想见的无疑是天阳,可天阳岂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或许正月初一能得偿所愿。
内城。
天阳的车驾行驶在街道上,使臣队伍并不认识这辆车驾,但领他们入城的巡城营的人认识,使臣队伍全退到街边让道。
待车驾过去,使臣队伍才继续前行。
今日天气很不错,天阳起床后心情也不错,坐车架内想着西境血衣教。她来内城是准备去乐坊妙音阁,昨日已经传书给西境,下令自己人多关注血衣教的动向,她到底还是关心这等事。去妙音阁也是为血衣教的事,同时也为她自己的其它事。沿路听见琴曲声,思绪也不免想起凤求凰,她想起来只觉自己驸马很有才情,却不会去想曲名含义。
“公主……”
贴着车驾左侧而行的郁欢,突然扬起手让车驾暂时停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倒没什么事,但正巧……路过了驸马爷修缮的旧宅……”
“嗯?驸马可在府宅门前?”
“在的,看见了。”
“下车……”
车驾和侍卫停在雪面道路的中央,停在京都陈府和小茶摊的中间,尊贵而华丽的车驾,三十余名侍卫和六名近婢,街上行人无论认不认得出这辆车驾,单看六个宫女穿装的近婢,就能判断出车驾的主人出自皇宫。陈府门前石料木料等堆得乱七八糟的,有人忙着搬进,有人忙着搬出,陈闲和暖儿坐在对街小茶摊吹冷风,已经一眼认出停在路中的车驾。暖儿急忙起身,陈闲倒有些意外妻子车驾会从这儿路过,他稍愣一会儿也站起身,随即走出小茶摊。
天阳下车后站在路中央,望了眼正在修缮的府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陈家旧宅,随后转过身向着对街小茶摊而行。
“公主……”
“嗯,驸马……”
陈闲还是第一次在外面与这妻子相遇,天阳自也与他相同,两人站在小茶摊布篷之外,在这相遇也只能说些与府宅修缮有关的话题。陈闲时不时微笑着伸手指一指府宅,天阳顺着他手指方向好奇望一眼,而后轻言慢语说几句。他二人说着话,近婢和侍卫们散开着站在身周,街上行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眼睛透过侍卫身影或远或近看着天阳,生平未见这么完美的人,少数人走不动路也很正常。小茶摊的茶客们看了几眼,听身旁人小声说出了这位是天阳大公主,再美也以免冒犯不敢多看。
“公主慢走……”
“嗯,驸马留步……”
天阳上车而去,陈闲走回小茶摊坐着继续吹冷风,邻桌茶客此时再看着他,竟不由摇头惊叹。
……
……
府宅三四百人刮风下雪日日修缮,至今日也才有些轮廓,如此大的面积工程委实不小,这还是在陈闲减少了原有楼屋数量的情况下。陈闲造楼造园造景的标准是曲径通幽与景致的空间美感,他的欣赏眼光自是奇高,忙着修缮的匠人杂役们都很小心地保护着府宅原有的景致。工部有位员外郎官职的中年人负责在府宅内监工与指挥,他有什么问题会直接去对街的小茶摊找陈闲,没事时各处走动,他这时候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惊喊声,跑过去一看不由呆住。
“陈大驸马……”
“不好了……出事了……”
“出大事了……”
这位员外郎脸色惨白,跑出府宅跑向对街小茶摊,边跑边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府内……府内死人了,死人了……”
“死人了?”
陈闲二话不说立马起身穿街而过,跑进自家府宅,员外郎也跟在后面跑,暖儿吓得愣住好半晌,随后急忙追着跑进门。
府宅死人的地方位于东角位置,死在一座尚未完成的角亭内,附近七丈内没其它建筑也没其他人,躺地上的死者还不止一人,共有三个人,身份都是工部派过来的绘漆匠人。这三人原本两人仰面一人仰地,此时已经被人抬出角亭整齐摆放,三人身上并无利器伤痕,但三人有个共同点,皆脸白嘴唇乌黑。这三人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看见,怎么死的也没人看见,消息在府宅内传开以后,其他匠人杂役才知道府内死了人,一时间只好停工观望,也有些人赶过来这边看,有不少人认识这三人。
这种事只能经由官府处理,前一刻已经有人去报官,京兆府的捕快和差役等人这一刻才赶过来。
“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行凶贼人当真胆大包天!”
“可有人看见行凶者?”
“没……都顾着忙自己的事,没瞧见……”
“有没听见行凶声音?”
“这修缮府院,东边锯木、西边打夯、南边锤石、北边敲砖,中间还有人喊号子,哪怕有杀人的声音谁又听得见……”
“知道了知道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情,那是谁最先发现这三名匠人之死的?”
“我……”
“还有我……”
角亭附近围着捕快匠人和差役等一圈又一圈人,好在此处靠近院墙避风,树上地上纵有积雪也感觉不到多冷。众人七嘴八舌,间或有问有答,按京兆府捕快最寻常的处理方式,仵作过来简单地验一验,没什么详细结果,只能把三名死者抬回京兆府衙门再仔细地验查。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知情人,角亭内也没什么发现,捕快只好带些人回衙门问一问,然后在附近访一访查一查线索。这三人在人眼中死的有点神不知鬼不觉,府宅其他匠人不由有些心慌,更有人神神叨叨起来。暖儿跟过来看了眼后小心脏吓一跳,躲到陈闲身后,揪着陈闲袍角不敢再看,她也不由变得神神叨叨。
“驸马爷,建宅死人,好不吉利,我今天出门看过日子,说不宜建宅、不宜造屋、不宜动土……”
“行了,别胡说八道了……”
陈闲身为这座府宅主人,多少要负些责任,也得跟着去一趟京兆府,他自己也很想弄清楚这三名匠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没事了,京兆府自会处理,众伙继续……”
他转过身叫众人都散了,临走时还特意叮嘱负责监工的员外郎,府宅修缮照常进行。
他跟着去了京兆衙门,天阳的车驾回来时也是从这条街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