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门前已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充斥着暴力的怒骂与喧嚣时不时从府宅内传出来,可以想见府内人心有多浮躁,冲突场面有多糟乱。
整片天地仿佛因为这场冲突而陷入了沉静,而这场冲突的声音却响彻天地。
谩骂。
怒嚎。
呵斥。
府宅门前却非常安静,众人听着这些声音面面相觑。
“尚书大人……”
“哼,府尹大人……”
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各自乘坐的官轿在同一时间抵达陈府门前,两位大人面对面走出轿子。京兆府尹哑然苦笑,工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围观人群主动让开道路,两位大人同步迈入府宅。工部尚书虽比京兆府尹的品秩稍高一级,但其实能当上工部尚书的人未必能当上京兆府尹。京兆府乃天子衙门,历朝京兆府尹一职向来由储君担任,或由皇子亲王挂一个京兆府尹的官衔,真正办事的则是少尹。本朝开国后并未沿袭这一旧制,京兆府尹由圣上亲自任命,府尹手中的权力不在尚书诸卿之下。
案件还有待调查,尚书和府尹都身为重臣,即便因此一事而稍有嫌隙,其实彼此还是很给对方情面。
“刚进去的两位大人,是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吧?”
“对对……没错……”
府门前围观百姓低声议论,尚书府尹两位大人前脚才刚进门,随后又有官轿和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
官轿马车的主人还都是陈闲的熟人,原本前日就都听说过修缮府宅死人的事,前日还只以为是件寻常小事,便并未上心,却没曾想昨日又死了人,这才开始关注这件事,也曾想过来看一看,后来并没过来,前一时不仅听说又死了人,同时还死了五名捕快,那这已然不是寻常小事。当然并非以自身身份来此,纯粹是出于私人间的关心,但究竟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则有点难说,至少二公主楚月娇和二皇子楚乾律并不那么单纯。
这些人过来后下车下轿,围观的百姓们很自觉地让开道路,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的迈入陈家府宅,众人都不由无比惊诧。
“二皇子,二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八公主,礼部元侍郎,七弦先生,温姑娘……”
“这府宅主人面子也太大了吧?”
“不得了……”
“这出事的究竟是何人的府宅?”
“听说是一位驸马的旧宅,这位驸马好像叫陈闲,对了我记起来了,这陈闲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
陈闲的名字在京都虽不响亮,却绝非默默无闻,常在京都或京都本地人绝对听过这个名字,但对这个名字都多少带着些藐视色彩。府宅前人们议论不休,这时候又一辆华丽而沉重的车驾在府门前缓慢地停下,踩着车凳子走下车驾的人,可能是这些人一年当中难得看见一次的人,这个人的美无论何时总能令些人忘记讲话甚至忘记呼吸,府门前就这样突然陷入寂静。人们让路比前一刻退得更远,并非刻意地举动,纯粹是不由自主地后退,待得这个人小步迈入府宅,众人好半晌才发出声音。
“天阳……大公主?”
在京都未必需要见过天阳才能认出是天阳,纵然曾经没见过其实也能认出来,美的如此完美一定是天阳,绝无第二人。
……
……
府宅内情况很有些糟糕。
陈闲站在人群外围无奈地看着这场冲突,顿时有种自家府宅死人好似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心理错觉,这时候没人过来问他,也没人记着他府宅主人还站在一边。暖儿生平未见这么多人这么激烈的冲突场面,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心理上也感觉有点刺激有点震撼。李北野看热闹不嫌事大,依旧看得津津有味,他的身份若想阻止肯定不难,可他并没这种念头。
“他娘的王八羔子,你们京兆府的捕快杀了我们工部营缮司的杂役,你们还反倒有道理?”
“你们京兆府的人这一个一个,都还要不要脸皮了?”
“此案一天没调查清楚,便不能说是我们京兆府的错,你们少在这儿血口喷人胡乱污蔑!”
“哼……证据已经摆在眼前,还需要调查?难道再让你们京兆府的人查案继续杀人?工部营缮司的众家弟兄们……”
“他娘的,这群营缮司的土木王八……”
京兆府和工部完全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衙门,前者掌理查案缉事为京都百姓大小冤情等民事做主,后者掌理田地水利土木等朝政工程,两大衙门平时素无交集,各司其事更无半点冲突。然而今日却在这小湖畔大打出手,三四百人的场面不可谓不乱,众人从相互推搡和怒骂指责,到后来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此刻早已经动手打起来,好在目前还没人动刀子。京兆府少尹身在混乱的人群当中,刚才也不知被谁趁乱打了几拳,此时鼻青脸肿流着鼻血,捂着鼻子跳脚大骂。从三品的少尹大人,普通人平时巴结还来不及,谁敢动手打这样一位大人,可今日被打了,偏偏还没记住对方的脸,这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府……府尹大人,您来的正是时候,快看看工部的这群……土王八?”
这位少尹看见京兆府尹赶过来如同看见救星,可土王八三个字才刚说出口,原来同时稍慢一步赶过来的还有工部尚书。
“你们京兆府的才是土王八!”
“是是……”
京兆府少尹捂着流血的鼻子,颇为尴尬地赔笑道:“是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
“咳……”
京兆府尹干咳一声,咽下了土王八三个字。
“够了,都住手!”
“闹什么闹?”
“工部营缮司的,还有京兆府的,都给本官住手!如不然,一一论罪!”
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过来后先后开了口,若非案情涉及到自己衙门人,这二位大人也不可能亲自过来,二人来此一是为平息冲突,二是为看看现场究竟是何情形。京兆府捕快杀了工部营缮司的人,单是表面这一点,京兆府已然不可能参与调查。二位大人很清楚此案最终多半会落到飞龙门手上,他二人第一时间赶过来,纯粹过来看一看然后等待。楚乾律和楚月娇也大抵是过来看一看,温七弦和楚梦莲等人则是关心府宅内发生的事,他们过来后找到陈闲,围着陈闲询问府宅内的具体情况。
这一下子这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同一时间过来,自不免相互问候或站一起说一些话。
数百人冲突停止后,场面忽然变了个样儿。
天阳来驸马府宅也主要是为制止冲突,此案如何调查如何处理,她会关心却不能插手。
她站在远处看着湖畔这边,看见二哥二妹等好些眼熟的身影围着自己驸马,她眼神平静笑不露齿:“驸马的人缘真好。”
“我们走吧,随意走走……”
既然驸马府宅内的冲突已经不需要出面制止,此时已有这么多人过来调和此事,天阳倒没想参与进来,小湖畔也没多少人看见她的身影。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自己驸马的这栋府宅,面积格局等分外大气,景致也很不错,倒由于尚未修缮完,沿路有些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材料随处可见,落叶与积雪也没人清扫。郁欢和蔡力劲等侍卫随着她的步伐,她随意地走走看看,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待府内景致和未完成的楼屋建筑,偶尔感觉有些地方可能改动一下更好看,仅是她自己欣赏眼光感觉,但只会在心中这样想,想来不会主动与陈闲商量如何布置家,到底关系感情还相对疏远。
她心中虽如此想,其实也多少会如同看待自己家的眼光看待这一切,毕竟这是自己驸马的家,也便相当于是自己的家。
……
……
皇宫天和殿。
兴帝坐在桌案前批阅奏章,耳边听季殊说着陈家府宅的事。
其实早在前日傍晚,兴帝就已经听说过陈家府宅死了三名匠人,昨日也听说过昨日五名杂役的死,他一国之君岂会时刻关注死几个人的这等小事。而今日竟然又死了五名杂役,还死了五名京兆府的捕快,更闹出了捕快杀人这么恶劣的事件。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在去陈家府宅之前,其实都曾来过一趟皇宫,过来的时候并非议事时间,更非早朝时间,事情也并非什么紧急事情,二位大人并未为此求见兴帝,只把事情告诉了殿门内侍,季殊这个时候也是第一时间说起了这件事。
“呵……”
兴帝用朱笔批阅着奏章,听完后忍不住笑起来:“朕的工部和京兆府,哈哈……不知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有没打起来。”
“这二位大人……想来不至于吧。”
“真打起来才有意思。”
兴帝敛去笑容,手执朱笔写着奏章批文,同时说道:“着飞龙门调查捕快杀人一案。”
“老奴领旨……”
季殊弓着腰退出天和殿,退出殿门槛转身直起腰,皇宫内侍中此人可谓龙头,独一人执掌宫内监,品秩虽然不高,权力却大到惊人,主掌皇宫内大小诸事,何况手中还有特权缉事衙门飞龙门,就这一个衙门,相当于执掌了三司法衙门。他一旦出面向来手持皇权,也相当于代表着兴帝,他手中飞龙门也如此。
飞龙门的人来陈家府宅看了看,问了问这五名捕快的事,用时还不到两个时辰,调查结果已经出来,季殊在殿内禀报。
“启禀圣上,京兆府五名捕快确有杀人嫌疑,其一,五人均死于府内湖畔,衣上刀上均残有血迹,想是当时杀完人在湖畔清洗血迹。其二,五人前晚昨晚,请人上青楼喝了两晚花酒,第一晚花销一千八百二十两,第二晚花销一千五百六十两,临走前赏了相好的姑娘各五百两,老鸨说,此五人近日发了笔横财。其三,五人女眷近日出手阔绰,单最上等的胭脂水粉一口气买了一百八十八两,发钗发饰等也花销巨多。飞龙门逼问过这五人女眷,据女眷交代,五名捕快前晚回家,各抱回来一箱银票,搜出来时,箱子内尚有银票一万三千余两。以此断定,是有人收买这五名捕快行凶杀人。”
“好……”
兴帝眼中这只是小事,他看着奏章摆摆手道:“如实处置,按法查处。”
“领旨……”
季殊退出天和殿。
兴帝看着奏章摇头笑了笑,此案结果只是小事,明日早朝朝臣肯定会为此闹起来,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也肯定有话说。
也必定有人拿京兆府捕快杀人说事。
当然他一点不介意也不在意,他从太宗第五子登上龙椅,至今即将二十三年,什么风浪什么场面没见过。
……
……
此时已近天黑时分,陈府中事折腾了一下午终于安静下来,工部营缮司的匠人杂役和京兆府的捕快官差等人都已经回去,楚乾律楚月娇温七弦等人也都乘车坐轿回去了。京兆府捕快杀死营缮司十名杂役一案已然确凿无误,该给的处置已经处置下来,营缮司的杂役之死自有工部出面抚恤,至于三名匠人和五名捕快之死,捕快或许罪该一死,可三名匠人无论是何缘故,性质上终究是被杀。何况凶手已经留下郁久闾楼兰这个名字,即便真是西境人,能抓捕归案自不会放过。
府宅凶杀案在工部和京兆府眼中,到此已经告一段落,府宅的修缮明日天亮后也如常进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但在陈闲眼中这件事还没完,究竟是什么人指使捕快在自家府宅杀人才是关键问题,他对此毫无头绪,行凶的捕快死了也断了线索,倒已经能肯定有人花银子指使捕快杀人,至于背后之人是谁只能靠猜测。天阳回来时坐车架内也在猜想这背后之人,敢针对一位驸马的人想来并非寻常人,这个范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又可能是朝堂上的暗斗。天阳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这些争斗,她这些日能看出自己驸马不是个胡乱得罪人的人,甚至驸马为人处世面面俱到,来京都这些日子也应该没与人结怨才对,她忽然觉得驸马此事或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而起,且无论是不是也定要找出背后主使者。
天黑以后。
夜空降下寒潮,公主府内院如常安静,相隔小桥池塘的两栋寝楼也如常亮起灯火,北风呼呼的吹过来,檐下灯笼摇晃。
这个时间寝楼开着门,陈闲寝楼没人进出,天阳寝楼人影晃动。
“公主用过膳了吗?”
“嗯嗯……用过啦乳娘……”
“唉……乳娘说的是午膳,公主你今日午膳时候不是没回府吗?”
“嗯……对了,午后的两杯酒也忘了喝……”
天阳用过晚膳刚散完步带着近婢回寝楼,何乳娘下午有事出过门才回来,在寝楼门前看见天阳才有此一问,问完后才意识到好像提醒了某事,立马笑着收住嘴不再讲话。天阳上午出门在妙音阁,午时在陈府后街,下午在驸马府宅内,日落时才先一步回府。她有事在身不会想到喝酒,何乳娘说起来后才想起这些,其实此时心中也想着一些事,但与爱好喝酒并无冲突。她走回自己寝楼时,眼眸看着对面驸马的寝楼,思考的正是捕快杀人背后之人一事,却也大抵被何乳娘提醒了午后两杯酒。
“那今晚多喝两杯……”
“公……主……”
“好啦乳娘,多喝一杯,谢谢乳娘提醒……”
“好好……”
何乳娘没再多说,她还清楚自己身份也知道天阳性子,她能感觉出此时的天阳心中想着其它事。
“郁欢……”
“嗯……”
郁欢点头去了对面驸马寝楼,天阳脚步未停缓步迈入自己寝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