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襄阳城巍峨高耸,数里之外,东吴将士陈兵数万,旌旗飞扬。
陆逊身着半甲,英武清雅,隐然高坐一匹骏马之上,目送最后一波魏军自襄阳北门出城,自南向北,快速撤离。
魏军中负责殿后的,乃是一员身骑大马、全副武装的将领,不时后顾,满是戒备。
陆逊悠然自若,指着那名敌将,对着身前一名身着普通铠甲,却气度凝重的将军说道:
「大王,断后那人乃是魏国大将曹真,休看他眼下仓皇北顾,但一个月之前,此人兵锋极盛,一举夺取江陵中州,江陵城被团团围住,一度有落城之危。」
眼下在东吴全境,能被称为「大王」之人,自然只有孙权一人,陆逊口称此人为大王,那么这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孙权摘下兜鍪,露出紫髯碧眼真容,轻笑道:
「江陵危急,孤遣杨粲、孙盛、诸葛谨数番相久,皆不能成,江陵能坚守数月,都靠朱然死守,说起来,朱然上任,乃是伯言力荐,江陵得以保全,有你陆伯言举荐之功。」
陆逊谦逊道:「此皆靠大王运筹帷幄,将士死战,臣不敢居功。」
顿了一顿,神色稍展,抱拳道:
「半个时辰后,这襄阳城就要成为我大吴治下,臣在此先行恭贺大王。」
孙权闻言开怀大笑,笑了好一阵,倏忽收敛了笑容,面上现出一抹讥色:
「刘玄德趁着曹子桓南下,趁机北伐,他在关中打得有声有色,反倒逼得曹子桓主动议和,许诺割让襄阳,真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他刘玄德该谢孤,还是孤该谢他刘玄德!」
陆逊闻言不语,孙权这番话虽是调侃,却也道尽了这几个月来三国间形势之纷繁变化。
期初,魏国三路伐吴,声势浩大,吴将虽然奋力抵抗,将战事拖入对峙阶段,但优势终归在魏。当时的情况是,魏军兵精粮足,深入吴境,端的是想打就打,想撤便撤。
但在开战不久后,曹丕收到刘备北伐、席卷关中的紧急军情。关中乃是曹魏半壁江山,岂容刘备轻易占据?
仓皇失色的曹丕立即派人至吴境,试图与孙权讲和罢兵休战,好专心回去对付突如其来的蜀军。
却说刘备北伐乃隐秘之事,不曾对外透露,但孙权为人聪慧,自刘备派来的使者邓芝处猜到北伐的意图,一直等到细作自蜀中传来消息,孙权将消息与曹丕急切的求和之情两相印证,终于证实猜想。
种种迹象皆已表明,蜀军业已攻入关中,雍凉之地危如累卵!
那么,在割下足够肥肉之前,眼下曹丕挑起的东吴的战事,可不是他想打就打,想停就能停了!
孙权派人与曹丕积极斡旋的同时,不住向三路交战之地派遣增援,战事越发焦灼,甚至化守为攻,死死缠住魏军,魏军想要偷偷跑路也是不能。
脱身不得、苦不堪言的曹丕放下帝王至尊的身段,在和谈中作了一次又一次退步——
他不仅承认孙权吴王之名,免除了押送人质到魏境的要求,把战时侵占的南郡、庐江诸郡全数归还,甚至对东吴离谱的粮草军马赔偿要价,也捏着鼻子接受。
但孙权之志并不满足于此,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要求的筹码一次高过一次,魏国但有不从,那么和谈中的不顺利就要转化为战争的加剧。。
双方边谈边打,缠绵到三月——此时蜀军已然攻下潼关,关中消息断绝多日,曹丕心急如焚,终于一口气许下割让襄阳、合肥二城,以换取三路大军的安然撤退。
孙权收信后,突然便痛快答应了讲和之情。
今日放任最后一路魏军离去
,并行交割襄阳之举,便是和谈部分内容之兑现。
陆逊自昔日夷陵之战救了孙权一命后,便被视为肱骨之臣,孙权凡有决策,皆先征求陆逊意见,有不对的地方,就让陆逊自行修改,君臣二人蜜里调油,相得益彰。
故而,此番迎战与议和之事,陆逊全程参与,对于此中细节,皆是知之甚详。
不得不承认,吴王这一手以打促和的外交权术,阴狠老辣,圆滑至极,东吴优势占尽,赚得可谓盆满钵满,对于这等手腕,他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其中也有不美之出,这常令他如鲠在喉,闷闷不乐。
孙权看出了陆逊的不快,问道:「伯言可还在怪孤写信打发邓芝回蜀之举,有误导刘玄德之嫌?」
陆逊沉吟片刻,终于抵不住良心煎熬,迎着孙权注视,直言道:
「恕臣斗胆直言,邓芝携礼而来,表达罢兵修好之意,大王多日款待于他,原也只是表达善意,双方并无实质盟约,至此,大王与魏国是战是和,臣不会多嘴一句。但在日前,大王白纸黑字,许了邓芝两家同进共退、平分魏国之约,转眼却与魏国缔结合约,放任魏国大军离去,这在天下人看来,岂非是违背信义之举?」
孙权闻言大笑,指着陆逊笑骂道:「不想鬼谋多智的陆伯言,却是个梗于信义之辈!」
「大王!」
陆逊眉头微蹙,出言抗议。
孙权轻咳两声,收了笑容。
「他刘玄德派了邓芝前来,只说两家握手言和,对于出兵北伐之事,却是半字也不愿透露,你倒说说,莫非这是同盟应有之义?这倒也罢了,那年赤壁大战之后,他刘玄德借荆南诸郡暂以栖身,可占据蜀中之后,可曾有半分归还的意愿?伯言啊,是他刘玄德不仁在先,我孙仲谋算不得不义!他怪孤背盟害死关云长,在孤看来,关云长之死,他也难辞其咎!」
孙权越说越是激动,面上怒容陡现,须发皆张,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
「哒哒……」
轻快的马蹄声响起,一员年轻驱马将领靠近,孙权见到来人,倏忽停住抱怨,重又露出亲切的笑容。
「哦,是义封来也,可是时辰已到?」
来人正是主持江陵防御战而立下大功、崭露头角的朱然,只见他躬身抱拳,恭敬道:
「魏军已自襄阳城尽数撤离,末将已经派人看住府衙、武库、粮仓诸紧要之所,现恭请大王、都督入城巡视!」
「好,好,前方带路。」
重大的喜事驱散了孙权心中的怒意,激发了他俾睨天下之
志,转身对着一言不发的陆逊,朗声说道:
「国与国之间,当有利可图,自然讲究道义,若无利可逐,那便无需客气。孤要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蜀国,和一个无力南侵的魏国……听闻刘备已然取了潼关,孤此时放曹丕回去,两家必全力相争,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对我大吴而言,这岂非天大的好事吗?」
说到这里,孙权目视一言不发的陆逊,声音忽变得轻柔。
「伯言,你是孤最信任的都督,须得知道信义之举,存于自己人之间便足够了。这番话孤发自肺腑,望你好自为之。」
陆逊叹了口气,抱拳行了一礼,以示受教。
孙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阖城军民正在等着我俩,可不要让他们久等。」
两人一前一后,驱马靠近东吴君臣梦寐以求的雄城襄阳。
有了这座城池,吴军可以重筑沔水营寨,以水战抗拒北面之敌,不习水战的魏军想要再次南下,怕是得仔细掂量掂量了。
「吴王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声中,孙权身披华丽的袍服,缓步登上高台,开始迎接来自万众的朝拜。
合肥已在几日之前由吕范接收,今日襄阳也归于东吴。
荆州四战之地,刘表,曹操,刘备,关羽,曹丕,各路豪杰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褪去,时至今日,他吴王孙权,终于从群雄中脱颖而出,真真正正成为这名副其实的荆州之王!
孙氏父子三人秣马厉兵、励精图治,东吴版图,终于在他孙权手上,扩至最大!
春风荡漾,满面红光的孙权俯视着匍匐了一地的军民,只觉心驰神移,激动莫名。
陆逊混迹于人群之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却无多少欢喜之意。
吴王的肺腑之言,有理,但也不尽有理,世道混乱至此,大抵还是关心自家利害之人多,而秉持天下公义之人少吧。
然则,世道崩乱,仁义不施,王道不存,世家大族,除了依附强权自保,借机谋取家族稳固,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天下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君主?吴王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正是当世明主,能骥附于他,也算幸事。
陆逊想通此节,蓦然将胸中浊气吐出大半,重又变得神清气爽。
他本是个思虑长远之人,神思微动,已然飘到数百里之外的北方,那里即将发生的剧变,将直接关系东吴下一步攻略的方向,他身为谋主,理应运筹千里,助主上鞭先一着。
「距离曹丕率领大军北返已有半月,算算日子,最快的一路应该已经到了潼关附近……魏军挟恨而去,可怜那刘玄德却还蒙在鼓里,一旦应变不及,便有亡国灭祀之祸!这应是他平生所遇之最大危机,比之夷陵大战后,曹操断其归路时更显凶险……当时尚有关羽舍身阻曹、保全退路,而这一次,刘备身边,可还会有另一位关云长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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