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在章城门下的攻势,经由郭淮亲自弹压,就此宣告终止,待驱马赶回未央宫时,张既正左右踱步,脑门可见汗水涔涔渗出,见他到来,双目一亮,高呼道:
「伯济来得正好,你且听听各处的消息!」
手一扬,数名传令兵鱼贯而上,逐一禀道:
「报将军,安门急报——」
「蜀军攻打覆盈门急甚——」
「雍门前出现敌踪——」
原来,在郭淮亲临章城门的半个时辰内,各门陆续传来汉军攻打的急报,张既摸不准汉军虚实,不敢擅作决断,只如热锅上的蚂蚁,专侯他回来商议。
郭淮闻言沉眉道:
「贼军若有四门齐攻的兵力,何须等到今日?此中多为疑兵,只有一路才是主力!」
张既叹道:「伯济所言甚是,奈何今日月黑星稀,兵卒们瞧不清城下动静,我实猜不准贼军主力身在何处,不知增兵去哪儿。」
却说张既也是知兵之人,此刻已经看出,今夜长安攻防大战之关键,在于双方将领的调度之能。
汉军兵力固然倍于守军,但在广阔的长安城墙面前,这实在算不上碾压性的优势,故而汉军须四处调动魏军,最终形成局部性的悬殊实力差距,借此一战而决。
而守城的魏军由一万西军和一万掠夺自城中大户的私兵奴仆组成,兵力更不足以覆盖所有城墙,眼下一万士卒业已驻守在各处城门,另有一万聚于未央宫内,是保留着专门针对汉军主力的机动兵力。
张既与郭淮须做的应对,便是猜出汉军主力所在和主攻的方向,并调集仅有的机动力量,堵住汉军着力攻打之处。
此刻双方的关系,就好像猜拳,猜输的一方,无疑将面临严峻的后果。
郭淮皱眉沉思片刻,忽冷笑道:
「在某看来,这几路攻势,皆为疑兵!」
张既忙问道:「何以见得?」
「发石机……」
郭淮目露精光,断然道:
「此番攻城,蜀军最强的器械,乃是发石机……如今四门虽遭攻击,我等却未闻见发石机有何动静……若不出所料,刘备此刻定然以为我俩面对四门齐攻的局势,必会惊慌失措,四下派兵支援诸门,而他却将在我军兵力调度完毕,再无余力时,一举运用发石机之威,强攻于一处!」
张既闻言,恍然道:「伯济之言,令我茅塞顿开!」
郭淮豁然转身,对着几名传令兵道:
「尔等速回各门,传我将令,只说此乃贼人疑兵,各门无须节约物资,须多用火攻,毁去贼军冲车、云梯等器械,便可保各处无恙,各门但遇危险,点燃烽火为号,某必发兵支援!」
被围的这段时间,郭淮派人在各处城门上设下烽火台,专用于传递险情,众传令兵闻讯,恭敬行了一礼,就要离去,郭淮忽又拦住,沉声吩咐道:
「再通报诸门将士,陛下已经兵临关中,贼人自知逃生无望,只作殊死一搏,我军只消守上一夜,长安之围,必可迎风自解!」
众传令兵闻言均是浑身一振,纷纷拍马离去,街道漆黑孤寂,只余游骑「嗒嗒嗒」四散奔走之声。
郭淮转过身,见张既面色沉重,宽慰道:
「刺史勿虑,为今之计,当聚集机动兵力于手中,以不变应万变!」
张既忧心忡忡,却无更好办法,只得应道:「确该如此。」
未央宫中的临时指挥所重新归于平静,两人各怀心事,左右对坐,耐心等待,时间分秒过去,四周隐有激烈的杀伐之声传来,火光偶有爆闪,显示各门均在惨烈厮
杀,但值得庆幸的是,各处烽火却是始终不曾被点亮,这总算让张既一颗高悬的心稍得安宁,然饶是如此,他额上、手上,已然布满汗水。
郭淮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日前请刺史监制的云梯车,不知现在何处?」
云梯车是在传统的云梯基础上,于两侧设置数对轮子的新式云梯,比传统的云梯多了几分机动。
原来,自魏延运用连发石机攻打城墙上的弩床等防御工事,而魏军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汉军发石机耀武扬威、大肆破坏之后,郭淮突发奇想,委托张既监制这种新式云梯。
似这类器具,多由攻城方使用,张既对于这个请求,虽有不解,但也一丝不苟予以配合,此刻听郭淮问起,回道:
「一连拆了宫殿中数棵巨大的柱子,方才制成十余架,都在此处,随时可以调用。」
郭淮冷笑道:「如此甚好……刺史不是好奇此物对于守城有何益处么,一会儿便知分晓。」
在紧张、焦虑的气氛中,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四处的杀伐之声稍有平息,但两人的心情丝毫不见平息。
正忐忑间,忽有呼啸之声骤然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抬眼对视,又齐齐奔出屋子,凭空远眺。
但见城南方向,数十道熊熊燃烧的火球跃然腾至半空,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恍如彗星临空,几乎将漆黑的夜空照得通明。
不过数息的功夫,从天降落的火球接二连三砸在城墙上,震得火星四溅,地动山摇。
「发石车!发石车!」
张既大喊道:「那是西安门方向,刘备主力是要攻我西安门!」
敌人主力既然已经出现,郭淮再不迟疑,抱拳沉声道:
「请刺史将这儿的一万人马和云梯车尽数交托于某,某亲赴西安门抵御!」
「正是应该!」
张既毫不迟疑,立时应下,又追问道:
「可要将东、北两段城墙的士兵调往城南增援?」
「城东、城北的守军么……」
郭淮捏着下巴,皱眉沉思。
在这段时间内,汉军只填平了西、南两处城墙的护城河渠,并未对城北和城东的护城河下手。
盖因城北的护城河直接沟连渭河支流,河水丰盈,填河的难度巨大,故而汉军做了战略性放弃;至于汉军不曾染指城东的护城河渠,原是留了一条退路,试图在战至激烈时,让城中魏军知难而退,以收围三阙一之效果。
即便如此,以郭淮之生性谨慎,依旧在城北、城东各处城门留了数百兵
力把守,以为耳目。
而此时,张既眼见汉军主力业已现踪西安门,便提出收缩兵力、集中抵御的建议。
少顷,郭淮便有了决断,摇头道:
「不必,听闻蜀军中有诸葛亮坐镇,此人最喜虚虚实实那一套,未必没有后手,城北、城东两处不可没有耳目。」
话音落下,侍从已然牵来战马,郭淮翻身腾上,冲着早已集结的兵卒喊道:
「诸位,随我到西安门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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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位于长安西南角,距离西安门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郭淮便已领着万余兵卒赶到。
时汉军连发石机的攻势连绵不断,或无断绝,巨石、燃烧的油脂与土块混合物如狂风暴雨一般无情倾泻在城墙上下,震得墙砖碎裂,地动山摇,城头早已陷入一片火海。
无数守兵被碎片砸中,断臂残肢散了一地;更多人在巨石砸墙的瞬间被震伤肺腑,暗黑色的血沫沿着口鼻汩汩溢出;更有胆小者竟然不顾城高三丈,直直往城内跳落,跌了个手脚齐折
,瘫坐在墙角,哀嚎痛哭;侥幸逃得一命的,噤若寒蝉,死死躲在城垛之后,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远远望去,城墙上下,恍如人间炼狱,西安门内外,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息。
新来的万余士卒见到这幅末日景象,皆被吓两股战战,面色惨白,直愣愣得望着端坐马背、背脊笔挺的大将郭淮,心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疑问——
连蜀军的样子都未见到,就已是这幅惨像,这长安城,当真还守得住吗?
忽见郭淮面色不改,令旗招展,暴喝道:
「架云梯!」
话音落下,他麾下数百亲卫推动十余座巨大且沉重的云梯车,依次排列,直直架于城墙内侧。
城外汉军的巨石攻势还在继续,郭淮留下一句「听我令旗号令」,飞身下马,奔至城下,竟然踩着云梯如飞而上,城头上有幸存的将士见状,皆惊呼起来:
「是郭将军!郭将军来救我们了!」
郭淮面如寒霜,令旗飞舞,暴喝道:
「都下去,贴墙而立!」
号令一出,士兵们如闻天籁,沿着云梯车手足并用,奋力爬下,顷刻之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有一西军老卒最后一个摸上云梯,正要下去,忽见郭淮依旧立于墙上,便扯着嗓子高呼道:
「城上危险,将军速退!」
郭淮却不回身,只摆了摆手,冷哼道:
「退?某若退了,谁来监督贼人动向?你先下去,听我令旗号令!」
那老卒目中含泪,深吸一口吸,飞速向下。
一时间,除了郭淮和数百尸首,西安门的城头之上再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汉军的火球仿佛天降霹雳,再一次不绝倾泻。
千钧一发之际,郭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匆匆往外一觑,便知巨石火球的落点,只见他身若猿猴,四下腾挪,每每都能借助墙垛避开汉军发石车的攻击,偶有碎石擦过脸颊,沥下如瀑鲜血,他也凛然不惧,匆匆擦拭,重又投入观察。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
守兵原本多是西军健卒,多次追随郭淮出生入死,眼见主将如斯英勇,皆深受鼓舞,紧张的目光死死盯着墙上人影辗转腾挪,心头不住祈祷郭将军武运昌盛,平安无恙!
不知不觉间,原本存于诸人心底那一丝阴翳悄然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一股同仇敌忾之心再一次汹涌而出。
汉军的连发石机在连送十余番攻势后,蓦然停顿下来。
城墙之上,一身冷汗的郭淮来不及暗吁一口气,便已察觉远方阴影之中,人影卓卓,迷雾尽头,一杆巨大的「刘」字将旗,鎏金绣银,跃然而出,紧接着,绣有「诸葛」、「魏」、「张」、「姜」、「陈」、「孟」诸般字样的将旗左右相随,依次映入眼帘。
在两队手持火把的骑兵护卫下,庞大的汉军军阵,甲胄如墨,刀枪如林,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徐徐向前逼近。
郭淮盯着三百步外那一匹雪白神骢,冷笑道:
「汉中一别数载,刘玄德,今夜我们却又见面了……你自以为凭借数路疑兵和连发石阵,便可破我军心城防,焉不知我郭伯济对此早有对策……那一日运势在你,教那黄忠匹夫阵斩我夏侯将军,但今夜,某倒想看看,到底是你刘玄德天命在身,还是我郭伯济技高一筹!」
他伏下身子,将令旗舞得飞起。
城下西军老卒见状,喝道:「汉军要攻城了,速速随将军上城杀贼!」
话音落下,老卒口含钢刀,沿着云梯一骨碌攀上,身后的士卒受了鼓舞,在郭淮亲兵的指派下,依据伍什,分成数列,沿着十
余座云梯纷纷登上城墙。
顷刻的功夫,城墙上便重又挤满了人,众人在郭淮的指挥下伏下身子,屏息凝神,静候敌军到来——
西军将士昔日追随夏侯渊虎步陇右,破马超、降张鲁,灭西胡,以一己之力打下雍凉二州,威名赫赫,声势震天,个个都是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之辈。
但张合将军领军驰援陇西后,忽然消息断绝,料无生还之理,城中残兵只能据城自守,任由蜀军在城下耀武扬威,肆意破坏,故而人人皆憋了一肚子气愤。
众人此刻心中都有一个信念:
蜀军自以为城上守兵皆已被震死,故而敢施施然登城作战,但他们偏偏不许,偏要回马一枪,杀蜀军一个措手不及!
尤以那名西军老卒,面含愤怒,死死盯着前方的汉军,双目之中似要喷出火来,心中默念道:
「今夜幸得郭将军早已准备,避免了重大伤亡,我军得以集中精锐,与那蜀贼主力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哼,可恶的蜀贼,今夜便让你尝尝,我西军刀枪,可锋利否!」
而此时的汉军阵中,催战的鼓声已然「咚咚咚咚」震天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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