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周扬换上一身崭新衣袍,坐着轿子,来到那家饭庄。
王翽早已在那里恭候大驾光临。
一进饭庄大门,王翽自我介绍,并奉承周扬几句,让周扬感受到了王翽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热情态度。
酒席上,美味佳肴,大饱口福。王翽不时地阿谀奉承,周扬不免有些飘飘然,得意洋洋起来。酒酣耳热之际,正是谈判的好机会。
王翽深谙此道,他认为时机已到,便态度诚恳地向周扬提出供应粮食的意图。
周扬听罢,并未立即作答,还在犹豫不决。
这时气氛僵持,让王翽显得极其尴尬。但王翽不愧社交老手,他很快清醒过来,瞥了周扬一眼,并没有逼周扬马上做出决定。
王翽若无其事地用手招来店小二:“听说宁州特产烤鸡味道不错,能否劳您驾给我买一只来?”
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一大把银子出来,随意从中拿出两个元宝的作为店小二的小费。
周扬望着那一堆银子,再看看王翽付小费时的洒脱样,断定王翽肯定是一个资金实力雄厚的大掌柜,与其做生意不会有什么风险。
想到这里,周扬主动与王翽谈起,就供应粮食一事,做了详尽的洽谈,并爽快地答应了王翽的要求。
待酒足饭饱,正式达成协议,签订合约,两人握手言别。
走到大街上,这条街是宁州夜市酒楼极繁盛之地,灯火辉煌。
天下苦蚊子叮咬,可唯独这条街道无蚊子。蚊子恶油,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晚至四更停止,故蚊子绝迹。
上元五夜,街道南北几十里,道路两边是药肆,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为壮观。
王翽回到了破旧旅馆。今天在这样的饭局,这样的高消费,对王翽而言简直太奢侈了,足足花了他十两银子
周扬做梦都不会想到,王翽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小客商。
王翽以高超的谈判本领,使他略施小伎,将自己收购的粮食转手卖给周扬,使王翽在宁州赚取了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财富积累。
然而,王翽在宁州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但并不表示自此就一帆风顺。要知道经商道路上遍布棘刺,举步维艰。
在这个并不熟悉的宁州,王翽既无背景靠山,也无充足资金。
赚取的第一桶启动资金,先是租房子当店铺,雇请伙计,大量收购粮食买入,然后又卖出,其实利润没有赚多少,而各种麻烦就纷沓而至。
开张店铺,拜码头,会官吏。忙前忙后,既向这个大官送礼,又请那个小吏吃饭,忙乎了大半年,才把店铺开起来,消耗了一笔不小资金。
在开张过程中,这个官吏跑来说违规,那个官吏又跑来说收税。王翽只好四处打点。经过努力,店铺终于开起,在疲惫中宣布营业。
做点宣传,热闹热闹。就有官吏出来干涉,有些是以前听说过的,有的是以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统统出来干扰和卡压。
这个说:“这个做得不对,要处罚金!”
那个说:“那个摆的位置不好,属于乱占经营,要没收!”
这些衙门里面的官吏,或明或暗,前来搞摊派,吃、拿、卡、要,搞得王翽焦头烂额。
刚开张没几个月,各种费用已经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又没办法跟他们斗,只好忍气吞声。
与此同时,还有商业竞争对手,不愿看到王翽发展起来,他们排斥外地人,想把王翽扼杀在摇篮之中。
于是,常叫一帮地痞无赖,来捣乱,假装买卖。就价格和质量等问题,故意挑刺找毛病,与伙计争吵起来。
以此贬低王氏店铺形象,动摇与王翽有业务往来交易的商人们的信心。
还有宁州地方黑恶势力,常来收取保护费用。不给就故意找茬,砸店铺,打伙计,闹得鸡犬不得安宁。
这一切,都是王翽创业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在这个没有任何势力可依的陌生地方,王翽时常感到很无助。
以往创业时,立下的宏伟理想,开始变得悲观、暗淡。弄得心力交瘁,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应付这些“绊脚石”。
如何摆脱困境呢?王翽常彻夜思索着。
某日,王翽终于等到机会。原来,官衙收税召开会议,由甘肃巡抚陈雷亲自主持。王翽有幸被邀请参加。
陈雷长得有点丑,个子不高,肥头大耳,却抚掌本省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关税、漕政等大权。世人争相为其权而巴结之。
在会上,陈雷问在座商人有何难处,尽管提出来,让大家畅所欲言。
一些商人看在巡抚面子上,都尽捡好的说,而不说坏的,即使说了,也是遮遮掩掩,好像怕被人穿了“小鞋”。
初生牛犊不怕虎。轮到王翽发言,当着巡抚大人之面,大胆地揭露了所经历的种种丑恶现象,震惊了整个会场。
会上,陈雷问清了王翽的名字,当即表态说:“请王掌柜以后有事直接向我举报。我要从这里开刀,狠狠治一治这股歪风。”
会后,王翽有感于巡抚之正直与豪爽,心中暗想:何不多与巡抚套套近乎?有这座靠山,以后还有谁敢来捣乱?
王翽精心地寻找几次机会,前往衙门借汇报情况为名,与之交流,但都被陈雷拒绝。
原来,陈雷之所以在会上这么说,也是做样子给其他商人看的,实际上要不是在收税上催得急,陈雷压根儿就不想管这些破事。
王翽当然知道。
一个极小的门吏,都可以以其职务便利,随便影响一个小商贩的生意。
一个较大的官员,当然可以以各种貌似合理的理由,对商贩强行征税,或者宣布此贸易为不合法。
一个成功的商人,要想把生意做大做强,不可能也绝不能避开官吏。
怎么办?
只有设法与其沟通,或者可以说是巴结,甚至不惜黄金贿赂,以求得官吏的保护与官场上的靠山。
显然,这个保护与靠山,官员职位越大,靠山越高,保护更牢。
王翽想与陈雷套近乎,却一直未曾有其机会。
后来,王翽打听到陈雷,性孤傲,格高雅,情清澈,平常之人,难以与之接近。然而,好古董、喜字画、嗜奇韶,谓其人生乐趣。
凡有懂之者,即使贱者,亦易与其交往;若非懂之,即使富商大贾,纵然饵以千金,不顾也。
王翽非信也,投其所好,购古董、字画、奇韶,以送之,却遭到陈雷拒之。王翽求巴结陈雷不得,并不气馁,终日考虑,乃思得一策。
城东有一人叫邹舸,原是踵州府西山县人。
精通考古之学,工于书画,善观韶头,只因好酒,嗜赌,好吃懒做,一路讨口要饭到了宁州。
邹舸将自家古董店铺输得精光,乡人视其为败家子避而远之。
王翽却不避之,亦请邹舸喝酒,邹舸受宠而不若惊。
至王府,见王翽说:“君请某,何故耳?”
王翽说:“无事,只为喝酒。”
邹舸说:“非也,无功不受禄。”说完,欲往外走。
王翽扯其衣袖,留之,说:“勿走,今确有一事,需你相帮。”然后附其耳,以授机密。
邹舸点头说:“此等小事,某当愿往。君吩咐即是,何须酒焉?”
王翽说:“此非小事,我亦敬薄酒。”
把酒言欢,越说越近,两人称兄道弟。王翽小邹舸七岁,邹舸为兄,王翽为弟。喝酒尽兴,至深夜,方散。
却说陈雷微服散步。
一日,出游稍远,至郊外,突闻琴声甚美。
于是,循其声而步。至竹林深处,忽见一店铺,上书:“王氏古玩店”,颜雅洁。顿时,饶有兴趣,即进店。
入门,察一老者,约耳顺之年,须眉甚古,危坐鼓琴。观店内架上,置古玩字画若干。陈雷大喜,骤语老者,说:“你亦喜收藏古玩乎?”
老者说:“精美藏品,为俏货;购之或征之,为上货;年代久之,为开门货;相互馈赠,为礼货。”此行语,顺成懂之,点头称赞。
遂走近,抚一瓷器。
老者说:“此为青花龙纹僧帽壶,乃我镇店之宝,为堂货。”
陈雷随之,说:“成批生产、缺少独创,为行货;漫天要价,为天价;利润极低,为行价。”
两人未通姓名,你一言我一语,谈古玩品鉴,论市场价格,相谈甚欢。
连续十余日,陈雷似着魔了一般,屡次至古玩店。
与那老者交谈,从识别古董,至研习字画;从研习字画,至鉴赏宝贝;从理论,至实践,无所不谈。
陈雷问:“今懂古玩者,当数谁人?”
老者答:“当然要数巡抚大人陈雷,你可知否?”
陈雷笑而不答。一来二去,彼此热络起来。
每次来店铺里,总是余兴未尽。
临走时,老者赠送镇店之宝,陈雷推辞不收,说:“怎敢收如此贵重之礼?”
老者说:“人生难得有知音。既是知音,此不算啥。”
陈雷推辞不掉,于是收下,拿回去仔细欣赏与把玩。
有了一回,就有二回,老者尔后陆续赠送,陈雷不好再拒绝。
陈雷说。“那我们就结拜兄弟。”
老者欣然同意,问说:“敢问尊姓大名?”
陈雷说:“姓陈名雷。”
老者笑说:“你与巡抚同名同姓耳?”
陈雷说:“非也。我正是当今巡抚。”
老者顿时下跪,说:“小民不知大人驾到,罪该万死。”
陈雷说:“那里,那里,不必如此拘礼,你不是说遇见知音了么?我即你知音,又是结拜兄弟。”
两人报上年龄,老者比陈雷长十二岁。老者为兄,陈雷为弟。看官也许已经猜到,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邹舸。
当下,邹舸说:“某既是你兄,再荐一人,使你认识,可否?”
陈雷说:“然。”
邹舸说:“那人姓王名翽。为人豪爽,对古玩略懂一二。”
陈雷说:“我早闻此名,不如请来一面。”邹舸称善,于是派下人专请。
少顷,王翽至,三人寒暄施礼。
陈雷视王翽,五官端正,气宇轩昂,很是有眼缘,暗自称奇,说:“我等三人可结拜为兄弟,妥否?”
王翽说:“只要抚台大人不嫌弃,某当然愿意。”
陈雷说:“扯远了,弟兄之间不说两家话。”邹舸亦然。
王翽说:“既如此,不如到某处一叙,那里幽静。”
邹舸与陈雷皆赞同。
王翽说的幽静之处,正是他的私家花园,名叫“花石画阁”。
三人至街巷西首,现一宅院,映入眼帘:青色高墙,萧红大门,门上一匾,上书“王府”二字,遒劲有力。
进得门来,路过一个大厅,再至厅后五通房屋;从西边步入甬道,有个六角小门,进了那门,便是“花石画阁”——一座幽深雅洁的园林。
外面看起来普通,只要走进来看,才知其不一般:宽敞、大气、上档次。叠韶假山,屋宇建筑,花木池鱼,应有尽有。
有叠韶轩、百花园、沉银曲、瀑布阁等阁楼亭台,清客、健仆、妖姬、戏子,无所不有。
阆花瑶池,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
只见一幅对联挂在门外两侧,上书“经商好赚钱亦好道好便好,做官难上升亦难知难不难”。
陈雷说:“这幅对联写得精辟,形象地道出了经商与做官的精髓。可以看出,经商比做官好。”
王翽说:“哪里,还是做官好。这是一个有点文化的朋友送我的,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注意呢!没有想到被你看见,你又是做官的。”
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想解释又不知应该如何解释。
正在这时,邹舸帮王翽解了围,发表了一通感慨:“可不是嘛,过去是把做官作为树基业、荣宗耀祖的事业来看,现在有些不同。”
王翽接过话来,说:“如今视读书科举做官甚轻,视商人经商甚重,才华香美之子弟,率皆出门为商,而读书做官的有是有,却是很少。”
陈雷说:“没事,没事,本来事实如此,甚至有既游庠序,竟弃官从商。王兄不必自责。”
倒是极其大方,肯定了这幅对联,让王翽放下心来。
王翽问:“经商比做官哪点好?我搞不清。”
陈雷说:“还不是一个钱字‘闹’的。”
王翽问:“此话怎讲?”
陈雷说:“你看我当知府,每月拿的月俸,不如你做一个小生意收入利润的零头,也许还赶不上吧!大多数读书做官的人,都是比较寒酸的。”
王翽静听。
陈雷说:“曷若为商之多得银钱,俾家道也丰裕。故此,做官者往入羡慕商人,以为读书做官,皆穷困无聊,不能得志以行其道。”
邹舸说:“是啊!一流人才经商,二流人才做官,三流人才读书。”
陈雷问邹舸:“你是几流人才?”
邹舸说:“你无官一身轻,无商一心松,既无官也无商,有时读点闲书,算是三流人才,倒是乐得个自由逍遥自在。”
至内,王翽吩咐厨役,备下猪头、活鸡、马肉、烧酒等祭品,谓其:“诸(猪)事吉(鸡)利,马到成功,天长地久”之意。
三人焚香,拜关公像。
共誓之言,说:“念邹舸、王翽、陈雷,虽然非同姓,却结为兄弟,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天地日月为证,实鉴此心。若背信弃义,则要遭至天谴。”
誓毕,以年龄长幼为序,邹舸为兄,王翽次之,陈雷为弟。祭罢天地,复宰鸡杀羊,设酒宴,戏子优伶助兴,至深夜,王翽安排歇息。
次日,陈雷对王翽说:“与其只顾为盐商做粮草生意,不如直接做盐商,利润来得更快。”
王翽为难地说:“盐引难弄到手,朝廷颁发这个执照,条件严格,且有指标控制,确实莫法取得。”
陈雷说:“那不成问题,弟帮兄弄到。”
王翽说:“那样最好。”
没过几个月,陈雷果然办妥。
王翽惊呼,说:“这个盐引,众多商人,梦寐以求。朝廷规定,须给边关,送粮食,积累数量,方可取得。如今没有送粮凭证,弟是如何办到盐引的?”
陈雷悄然地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叫人拿了空白凭证,自己填写的。”
王翽惊得瞠目结舌,心里寻思:“这盐引,以前想都不敢想。陈雷轻易办到,真是权之力,诺大无穷。”这更加坚定了王翽巴结官吏之决心。
陈雷说:“此事须严格保密,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欺骗朝廷,会惹出诸多麻烦。”
王翽问:“给邹舸兄说了吗?”
陈雷说:“没有说。知晓者越少越好。”
王翽说:“说的是。”
陈雷说:“弟不仅帮兄办到了盐引执照,而且还打通各个关节,如过桥(引盐出场)、过所(批验所)、开江(由关口放行)、关津(沿途关隘)、口岸(抵达各商场)等,从运盐至卖场之路径,以后将会一路顺利。兄尽管放心去经营。”
王翽说:“此事若非弟出面,是万万不可的,尚且如此迅速。全凭弟之功劳,兄无限感激。利润分弟三成。弟无须出本钱,一切由兄来办。”
陈雷说:“那我多不好意思。”
王翽说:“自然是应该的,自家兄弟,别说两家话。”
是夜,王翽送给陈雷一万两银子。陈雷欣然收下,彼此心照不宣。由此王翽在陈雷帮助下,经商越来越顺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