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妻面容惨淡,老朱心中不免忧伤,却将这股情绪强自咽回了心中,开口道:“老五回来了,咱有国事要问他,这才急匆匆赶到这里。”
马皇后闻言,朝老朱温柔的笑了一笑,转过眼轻轻的拢了拢朱肃鬓间因赶路而变得凌乱的发丝,对朱肃道:“既是如此,小五,国事为重。你且去与你父皇商议。”
“咳咳……母后困倦的很,先睡上一会。待你与你父皇谈完了国事,再来与母后叙话。”
她似乎也自知时日无多,想着能多看子孙们一眼是一眼的心思,朱肃多少感知到了这样的心绪,心中一阵不忍,赶紧别过了头。过得一会,方才转回脸来答道:“是,母后,孩儿与父皇谈完国政,一定就来陪您。”
“好孩子。”马皇后笑了。朱肃旋即退下,老朱使了个眼色,朱标亦是带着朱雄英以及诸位弟弟,退出了坤宁宫宫门。
“老五,戴神医就在殿外。”老朱对朱肃低声道。“你娘这些日子,精神愈差……你务必需想个主意来!”
“嗯。”朱肃亦是凝重点头,虽然,他自己的医学知识,大都也只仅限于后世的医疗尝试的皮毛而已。但是,戴思恭乃是这个时代的医学圣手,即便是一些疑难杂症,只要自己提供个思路,戴思恭或许就能寻得解决之道。
然而,戴思恭所言,却让朱肃陷入了一种无助无奈的境地。
“……殿下,皇后所患,并非是什么具体的病症,实乃油尽灯枯,非药石所能及也。”戴思恭一脸悲苦,面色亦是颇为不忍。“娘娘早年间生活苦寒,那时便已伤了本源。而后虽有所将养,但终究是难以弥补。”
“不能调养吗?”朱肃彷如在渴求最后的救命稻草。
“调养……已调养了许久了。”戴思恭摇了摇头。“能延寿至今,已非常功。”
他这些年被朱肃带来宫中,帝后膳食用药皆出他手,可以说,已经帮马皇后延续了非常长的寿命了。他已是逆天改命,再改不了更多了。
“戴老头……你说的什么混话!你……”朱樉一怒之下就想上前。
“二弟!”却是朱标呵住了朱樉。他一脸沉重的对戴思恭和朱肃道:“戴老,您医术通神,五弟,伱亦是诸学天授,常常有惊人之举。”
“你二人细细商讨一番,或许,或许就……”
戴思恭沉默垂首,朱肃闭目深思,半晌,也只摇了摇头。他也希望自己能想到什么能够延人性命的法门,但是即便是后世,也没有这等的妙法。他脑子里的那一点医学常识早已事无巨细的挖给戴思恭了,现在即便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什么能够对症的法子。
“老五,连你也……没法子么。”朱肃从未见过老朱的脸这般苍白。
朱肃沉默。老朱伟岸的身躯,竟是难得的晃了一晃。他喃喃自语:“是咱……是咱早年间,没能好好对妹子,害的妹子伤了本源……”
自责的情绪再度淹没了这位伟大的君王。他想到了数十年前,他与马皇后,在濠州城的一处破败的小屋里成婚。那时,他甚至连一床像样的夹袄都没有,平日里冷了,妹子拽了自己衣服里的衬料,给他纳了袄子,这才教他在外时没有受冻。
他受了屈,被囚在牢里,妹子在身上塞了两张滚烫的大饼送进来给他,胸口烫的,没一块好肉;后来他带着徐达汤和等淮西二十四骑自谋生路,妹子不离不弃,星夜兼程赶上了自己,一路上也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冻;后来他征战天下,妹子更是在后方含辛茹苦,拉扯着孩子,还要帮着他慰问将佐家属,稳定后方。那时自己手头有钱都养兵了,妹子省吃俭用,还得织布纳鞋,甚至给将士们剪裁军衣,常常忙的没日没夜……
现在想来,从那时妹子定然就落下了病根。
老朱面色苍白如纸。
朱肃亦是面色凝重。即便躲过了痘疾之厄,马皇后还是不能高寿么?
“戴神医,我母后还能有多少时日?”朱肃问道。
“……老臣尽力,定可教皇后娘娘再延半月寿数。”戴思恭道。随后,他低了低头。“再往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家众人尽皆黯淡,戴思恭静默许久,也与一众太医一齐退下了。
戴思恭对马皇后的情况预测的无比精准,过得半月,马皇后情况果然急转直下。原本一日里,尚能醒得半日,半月后,便只有一二個时辰清醒了。
如此又支持了半月,一日里,马皇后突然从榻上起身,教人唤来了老朱和诸子孙。
“妹……妹子?”老朱急急奔来,见马皇后竟难得的和衣坐起,面上竟是泛起了惊惶之色。
此时的他,满脑子里充斥着的,只有“回光返照”这四个字。
马皇后却是脸色恬淡,微微一笑,如佛堂里普度众生的观世音。“重八,你已做了皇帝,怎能做出此等悲伤模样?”
“妹子,若……若你是真的好了,咱,咱宁愿不做这皇帝……”
“你啊,又说憨话。”马皇后嗔了他一眼,二人模样,仍似数十年前濠州城里的那一对贫苦夫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子孙孝顺,儿孙满堂,又替孙儿挡了一灾,还多苟活了这么长的岁月,又有什么好不舍的?”
众人皆哭,“皇奶奶……”朱雄英已是一昂藏少年,听到昔年马皇后不畏天花,坚决照料他的往事,仍是止不住热泪横流。
“重八,你先莫急着说话。”看到老朱张嘴欲言,马皇后微笑着说道。一言九鼎的洪武皇帝赶忙闭上了嘴,侧过耳朵,生怕听漏了马皇后的一言半语。马皇后开口道:“重八,我知晓我若死了,你一定会大怒,会苛责众太医,苛责戴神医……”
“太医们皆已尽全力,戴神医更是助我朱家良多,死生是自然之理,你不要因此降罪他们。”
“若那样,只怕我纵死也要惭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