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刚刚入秋。
空气中却已然充满了肃杀之气。
京城数十里外,一直没能打下来的将军山被攻破,山匪尽数剿灭,匪首裴前被抓入诏狱,严刑拷打。
数日后,将军山当地知县县丞一干人等尽数拿入锦衣卫狱。
这两件事,都有一人参与其中,锦衣卫百户庄敬。
“武库的事,还有谁知道?”庄敬抬起鞭子,挑起刑架上面目全非的裴前。
裴前这笔买卖,真的是干赔了,把百年基业都给赔进去了,血本无归,性命堪忧。
“什……什么武库?”裴前齿缝里都在渗血,他不是不肯招,是真的被打蒙了。
“帮他回忆回忆。”庄敬背过身去,行刑校尉拿上刑具走向裴前,普普通通的刑具,几根绣花针而已。
裴前到了这种状态,肉身大刑是动不得了,该说不说,这家伙还算一条汉子,挺了好久,才把知县他们给供出来。
不过,这不是庄敬想要的。
当初,就该听裘不得的话的……裴前意识都有些迷离了,突然一阵剧痛袭遍全身,他整个身体克制不住剧烈抖动,手脚腕都被绳索勒出血来。
“裘……裘……”
“求也没用啊!”庄敬慢悠悠捧起一盏茶。
“裘不得!”裴前低吼道。
校尉停止用刑,回头道:“大人,他说的好像是个人名?”
庄敬放下茶盏,示意录供的校尉跟上前,侧着耳朵靠近裴前嘴边:“说,再说……还有吗?”
“没了……”
裘不得,这人庄敬知道,王谦说,他是新安郡王的人,但王谦也说,林鳞游说的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如今看来,这人非但不是新安郡王的人,很用可能也是响马山贼,如果林鳞游和他真是朋友的话,就可坐实林鳞游私通盗匪的大罪了!
……
王谦派人给林鳞游送上两只铆钉镶嵌的红木锦匣,光这盒子,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打开一看,里面绸缎铺底,每一只盒子里,都齐整摆了八只圆球,样式大小花纹颜色都跟林鳞游他们那年代的台球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换成了繁体汉字,小篆所书,确切地说,不是写上去的,是刻上去的,涂以金粉装饰。
最大的不同,是每只球,不着色之处——也就是原本该为白色的部分——都是透明的,明晃晃的像一颗颗宝石。尤其是那一颗母球,通体透明,如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大概是王谦觉得涂饰白色太过掉价,又没有这么大颗的白珍珠,所以就用通体透明来代替了。
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总之造价绝对不便宜。
“无功不受禄,这么厚重的礼,在下是万不敢收的。”林鳞游对送礼的家童小厮说。
家童笑道:“大人你看小的眼熟吗?”
林鳞游仔细看了看,道:“你是……大金吾家的茶童儿?”
“正是小的。”茶童儿笑道。
林鳞游心里一惊,照这么说,这礼,是纪纲送的?
茶童儿点点头:“爹说了,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命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话,都家里说,不要在外头闹得不愉快。”
这话,倒真像是当家长的说的。但林鳞游却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纪纲这老登,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关怀备至?哪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给一个百户送礼的理?不对劲,十分有九分不对劲哪!
“真是折煞下官了!”林鳞游是真不敢收啊!但是,又没出息地好喜欢……
“还请先生笑纳。”茶童儿道,“先生不收,爹一定会责罚小的。”
……
晚上,林鳞游坐在厅里,手边摆放着那两只锦盒,手上把玩着两只玉石般的台球。
已经很晚了,外面打更人已经不知道第几回走过,梆子声敲响,打更人喊:“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张贲终于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摇摇晃晃的,见厅堂灯还亮着,林鳞游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便踉跄着走进去,一张胖脸喝得红彤彤的,尤其是鼻尖,在火光下一照,红到反光。
“二弟,怎……怎么还不睡觉?”张贲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手一伸,将桌上的杯子都打翻了,他赶紧抓住杯子,给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连灌好几杯。
“等你。”林鳞游默默道,“跟谁喝酒呢?”
“南司的张信。”张贲笑笑。
“还有呢?”
“袁江,庞膺……”
“你不是跟庞膺有仇?”
“你管这么宽?你又不是我老婆!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大老爷们喝点酒怎么了,叽叽歪歪的。”张贲还不乐意了。
“还有谁?”林鳞游继续盘问。
“王谦,李春!”张贲看一眼林鳞游手边的台球,“没了!”
“果然。”林鳞游举起手中的台球,“我就说,他怎么会知道台球的样式,居然,还是纪纲他老人家亲自派人给我送上来的,我真是受宠若惊啊!原来是大哥你的面子大。”
“二弟,你听我跟你说。”张贲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比划着,“江湖,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庙堂,也是一样的。你懂吗?”
“我要是不懂,会收下这礼?”
“懂就对啦——”张贲最后一个“啦”字拖长了音,接着拍着林鳞游的肩膀,跟所有喝醉了酒的人一样,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语重心长,烦且又烦。
虽然烦,却是个好机会,因为酒醉的人,往往说的都是真话,真到他们醒来就后悔的真话。
“你们张家,能玩得过纪纲吗?”林鳞游开始套张贲的真话。
“二弟,你是熟读历史的。”张贲道。
“我没有熟读。”
“有人熟读。”
“那个夏堤?”林鳞游道,“你一个锦衣卫,不怕科道官把你卖了?你相信他?”
“我相信我们老张家,更相信历史。”张贲斩钉截铁道。
“历史,或许,是可以改变的。”林鳞游幽幽道。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张贲道,“二弟,硬碰硬,是碰不过他们的。要以柔克刚。”
张贲跟丘玄清道长不是白混的,太极心法都使出来了。
“至少,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暂时不会对你我下手了。”张贲道,“等此间事了,你我就好好做个闲官,不问朝廷中事,你也可以好好打你的台球了,到时候,大哥陪你耍两杆。”
“事儿能了吗?”只要人在江湖,人在朝堂,有人的地方,事儿就躲不了。
“总有了却那一天的。”张贲拍拍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林鳞游很明白,若不是有张贲在,他难以在大明生存,或许,早已死在纪纲他们刀下。
他也决定暂时抛下他和李春等人的私人恩怨,因为不想成为他人的一颗棋子。
张信他们目前,显然是还用不上他这颗棋子,反而因为他这颗棋子,还打乱了他们的谋划。
“大哥,谢谢你。”林鳞游忽然道。
张贲笑道:“谢啥?咱兄弟之间,还说什么谢字?感情淡了啊!”
……
忽一日,消失无踪的裘不得竟又找上了门来:“林兄,我有一事相求,这事你替我办了,那些黄金,我也就不提还的事了。”
锦衣卫可到处在找这家伙,林鳞游赶紧将他带到自己房间,轻掩上门:
“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