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给龙陵的陪嫁很丰富,上百辆马车里绵延数里。
里面装的全是大唐特有的丝绸布帛,金银器物,粮食作物种子,以及各类书籍。
陪嫁的匠人,僧人,侍女,奴隶更是多达千人。
至少在围观的百姓的眼睛里,这样的排场,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委屈了这位公主。
假使马车之中没有传来低声的饮泣,陪嫁的人匠人僧人侍女们没有无声泪流的话,李让也会认为这是一桩盛事,并为之感到欣喜雀跃。
但现在,李让的心里只有沉重。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了开远门,李让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只见道路两侧站着人山人海的百姓。
他们沉默不言,只是注视着那一辆异常显眼的香车。
长安的城墙之上,站着大唐前来相送的文武百官,其中也包括龙陵的父母。
一个富态的中年女子趴在高平王李道立的怀里,哭到近乎晕厥过去。
没有在人群之中看见李世民的影子,李让收回了视线。
可能六匹白马所拉的香车,便是李世民这个帝王,对龙陵这个即将嫁为他国之妇的女子,唯一表现出来的愧疚之意吧。
最终,马车在红毯的尽头,沣河河岸停驻。
开道的吐谷浑武士齐齐翻身下马,为首的使节对着香车弯腰行礼道:“公主殿下,出了长安,殿下便是我吐谷浑王后,还请王后下马,拜别故国。”
李道宗翻身下马,持金杖掀开马车的帘子,低声道:“殿下,再看一眼长安吧。”
马车里传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啜泣。
李让下马,一言不发的走到车辕左边跪在地上,以脊背做阶梯。
龙陵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稳稳的踩在了李让的背上。
十四岁的龙陵,踩在李让的背上,轻如鸿毛。
下了马车,龙陵便是大唐的弘化公主,心里再是伤悲,也不能表露分毫。
李让站起身,和李道宗一左一右搀住龙陵的手臂。
李让只觉得自己搀住了一副消瘦的骨架,看着龙陵稚嫩的脸,消瘦的下巴,红肿的双眼,李让的心情越发沉重。
但仍是低沉的开口道:“殿下,再多看一眼长安吧。”
龙陵点点头,挣脱李让和李道宗的搀扶,朝着长安的方向盈盈下拜,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李让和李道宗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叹了口气。
龙陵朝着长安的方向拜完,伸出手抓了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咀嚼着,咀嚼着咀嚼着,眼泪便无声的滑落。
李道宗看得于心不忍,将龙陵搀扶起来,低声道:“殿下,该上路了。”
李让眼眶酸涩,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
长安不舍龙陵,龙陵不舍长安。
但......大势之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龙陵的身体颤抖起来,她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让来到车辕左边跪下,李道宗将龙陵扶上车辕,两个小太监将她搀进马车,并顺势合上了帘子。
下一秒,马车之中忽然传出龙陵压抑至极的恸哭声......
熟悉的礼乐声响起,马车又要踏上未知之路了。
六匹战马踢踏,香车摇摇晃晃过了沣河。
此刻,不到十丈宽的沣河,宛如一道天堑,隔绝了龙陵与长安,也隔绝了龙陵这短短十四年的前半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人群之中,忽有低沉婉转的歌声传来,却是屈原的《九歌·少司命》。
李让高声接唱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百姓们合唱:“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城墙之上的送别的百官,放声大唱:“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歌声悠悠,哀怨凄凉,正如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唱罢,所有人已经是泣不成声。
马车走了,马车带走了长安的歌声,带走了长安的春。
李让回望,长安的城墙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万物复苏的关中大地上,些许阴影里还藏着些许积雪。
还有长长的送嫁队伍里,不时传出的些许哭声。
李让躺在马背上,双手枕着脑袋,望着湛蓝的天空。
李让不想听,不想看,便闭上了眼睛,沉沉睡过去。
麾下的大青马亦步亦趋的跟在龙陵的香车后面,走得很平稳,关中的官道很宽阔,李让不用担心他会摔死。
第一天,送亲的队伍出了长安三十里,此处为咸阳。
李道宗下令,于咸阳城歇息一夜。
第二天,送亲的队伍加快了速度,终在日落前赶到了武功,此处,乃是李世民降生的地方。
第三天,香车已经进了扶风境内。
左右扶风因汉武帝于关中设置上林苑为猎场,训练御林军而得名。
这一条路,李让是第二次走。
上一次他是去渭州覆灭陇西李氏,而这一次,他是送一个女子去吐谷浑和亲。
时间来到第七天,送亲队伍过了陈仓。
这也意味着送亲的队伍正式出了关中。
再往前走是渭州,渭州之西是陇右,出了陇右便是河西走廊的起点——兰州。
兰州别称金城,正是金城郡主封号的由来。
兰州往西百里,是河州,也是李让此行的终点。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渭州城高大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
故地重游,李让莫名有些感慨。
如今的陇右已经完全看不出水患的痕迹,道路两侧,嫩黄的麦芽已经摸过脚掌,西北地茂密的榆林也重新焕发生机。
田间地头,是笑吟吟的百姓在扛着锄头修整地梗,或是锄草,或是开渠引流。
若非在田间地头还能看见大水冲刷过的痕迹,那场灾难距离现在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只怕李让会觉得这片土地从来便是如此。
感慨良久,李让收回了目光。
百姓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对于李让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不过,回去之后得跟李世民提一下西北地水土治理的问题了,尤其是治河一事。
后世沟壑纵横荒凉无比的黄土高原,李让不止一次的去见识过。
虽说也有一种辽阔的美,但他还是觉得大唐的西北更美。
尤其是那些在春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的榆树林,多美啊。
只要黄河不泛滥,此处便是难得的鱼米之乡。
李让只希望后世的子孙提起榆林想到的是大西北风光,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名。
过了渭州,车队继续往前走。
只要车队路过的地方,百姓们总是会忍不住驻足,而后发出夸张的惊呼声。
弘化公主与吐谷浑和亲之事,虽说举国皆知,但对于远离长安的百姓来说,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而今传说变为了现实,知晓这其中含义的百姓们,唯有驻足遥望以示敬意。
看着百姓们脸上淳朴之色,李让的心情总算是由阴转晴,也有了和人交流的兴致。
深吸一口气,李让打马跟上了老丈人李道宗。
“怎么,不生气了?”
李道宗面无表情的开口问道。
李让摇摇头道:“岳丈说笑了,小婿生哪门子气,只是觉得这心中沉闷得紧。”
“谁不是呢?”
李道宗抿了抿嘴,先应了李让一句,随即淡淡的说道:“老夫也不喜这和亲之策,但陛下有陛下的无奈,有些事,不得不为啊。”
李让仰头望天,在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火器局爆炸一事。
“是啊,不得不为。”
叹了口气,李让问道:“岳丈大人,您说,咱们大唐现在有两面开战的能力吗?”
李道宗嘴角抽动一下,偏过头一脸阴郁的看着李让,问道:“你觉得呢?”
李让苦笑数声,没敢回答。
谁不知道答案呢,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简单的交流几句之后,翁婿二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朝前走了一小段距离,龙陵的马车侧窗帘子忽然被掀开,窗后露出了龙陵那张有些憔悴的脸。
“伯伯,咱们到哪了呀?”
看着龙陵那张稚嫩而憔悴的小脸,李道宗的表情柔和下来,轻声回道:“刚过了渭州不久,就快到陇右了。”
闻言,龙陵小声的问了一句:“这么快吗?”
此言一出,李道宗和李让都沉默了。
一个月的时间,从长安到渭州,这个速度不算特别慢,但也确实不快。
见两人沉默,龙陵也没在多问,只是将下巴担在窗上,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一张小脸,怎么看怎么消瘦。
沉默良久,李道宗忽然伸手唤来随从,吩咐道:“赶去前面告诉吐谷浑的使节,让他们将速度再放慢点。”
此言一出,龙陵一张小脸之上,陡然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很明艳,很好看,美极了。
看得一侧的李让忽然就眼眶酸涩起来。
李让仰起头,又低下头,叫住了即将打马上前的随从。
在随从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李让偏过头,看着老丈人平静的说道:“小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