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了赔偿事宜之后,二人便开始谈起了正事。
“自入冀州以来,无论是袁绍还是公孙瓒,咱们都打过了,文远以为如何?”
张辽当然知道张恒指的是什么,认真答道:“长史,就士卒的战斗力而言,公孙瓒更胜一筹。不过,随着战事日益加剧,这点差距很快会被抹平。”
“文远此言甚是,这世间从无不变之势,亦无不衰之德。”
见张辽已经理解了时移世易的观念,张恒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
张辽又开口道:“不过公孙瓒的军队,还与袁绍不尽相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末将也说不好,但就是隐隐有种感觉……”张辽想了想,才继续说道,“袁绍军,固然比当初的酸枣联军要强上不少,但比咱们还是差了些。可公孙瓒这边……末将倒觉得,他与当初的孙文台有些相似,只要他身先士卒,便能极大限度提升士卒的士气和战力。”
闻言,张恒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张辽不愧有名将潜力,这份观察力果然非比寻常。
“文远可曾听说过两个人?”
“还请长史明言。”张辽疑惑道。
“霸王项羽和冠军侯霍去病。”
提到这二人,张辽眼中的疑惑更盛。
“末将自然知道,但不知长史提此二人有何用意?”
张恒笑道:“文远难道不觉得,孙坚与公孙瓒的战法,与这二人有些相似?”
此言一出,张辽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仔细想来,项羽和霍去病的战法极为相似,都是以一人之力扛起了整支军队的大旗,进而铸就出了一尊强盛的军魂。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这二人在,士卒皆不惧生死,所向披靡。
这是由极大的人格魅力,和高绝军事手段孕育出的战法,虽成型的速度极快,但根本不具备复制性。
且随着胜利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就越强。
只是弱点同样明显,因为军队本就是由千万人组成,若全系在一人肩上,一旦这个人垮了,整支军队也就垮了。
个人英雄主义是种误区,绝对不能陷进去。
只是这个观点,古人却是从来都不认同的,眼前的张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张恒刚提到二人,张辽眼中立刻露出了憧憬之色,隐隐带有一丝狂热。
“怎么,文远也想效仿之?”
见张恒似笑非笑,张辽心中一突,连忙问道:“长史以为此等战法不妥?”
“当然不妥!”张恒斩钉截铁道,“不仅不妥,且要深刻引以为戒!”
“为何?”张辽疑惑道。
张恒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为将者,当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必要之时,可以与士卒同甘共苦,如此便能使士卒尽心效力。如此,才是循序渐进的强军之道。舍此之外,都是些歪门邪道,就算强盛一时,也终究如空中楼阁,一触即溃。”
“这……末将受教。”张辽拱了拱手。
见张辽有些不以为然,张恒继续解释道:“文远可知,我大汉为何喜欢挑选良家子为兵?”
张辽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兵由民生,强兵必先富民。士卒家中有了产业,才会心有挂念。这时候,他们的想法才会转变,也才会从当兵吃粮,变成保家卫国。毕竟一旦被敌军攻入家门,他们的一家老小必然惨遭蹂躏,拥有的一切也将灰飞烟灭。
得到也许不足以令人欢喜,可失去绝对会令人痛苦。只有将士们主动求战之时,军队才能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这便是,所谓的有恒产者有恒心,文远可明白?”
这一番话的信息量极大,其中蕴含的道理也极深,张辽一时之间显然不能理解,仍在皱眉苦思。
张恒也不着急,反而起身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着。
他相信以张辽的悟性,绝对能够想通。
如果想不通,那就是时机未到。
果不其然,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张辽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隐隐有汗水溢出,目光忽明忽暗,显然到了顿悟的关键时刻。
又片刻之后,张辽目光越来越亮,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等整个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想通了?”
张恒笑着递上一杯茶水。
“多谢长史解惑,末将明白了。”
张辽重重一点头,连忙接过茶水,目光中满怀感激。
他年幼时虽读过些书,却远远称不上学识渊博,就连这一身统兵作战的本事,也是在一次次厮杀中磨炼出来的。
在这个时代,系统性的理论从来都是最宝贵的东西,各大家族都奉若珍宝,从不肯轻易示人。张恒能够大大方方讲解给他,无异于传道授业之恩。
不然单凭他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必言谢,你本是天生将才,早晚能悟通这些道理,我不过是提前点拨而已。既有所得,不妨试言之。”
“那末将便献丑了。”张辽腼腆一笑,好像被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一般。
“这家国天下,乃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就相互依存,缺一不可。长史去年忙于安置百姓,肃清吏治,其实也是为强兵做准备。只有后方稳固,才能潜心发展军力,继而征伐天下!
可笑末将方才一时鬼迷心窍,险些误入歧途,当真惭愧。”
听到这番论调,张恒欣慰地笑了。
“大道者,向来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逆势而为者,终将落得惨淡收场,所以文远也不必心急。诚如这冀州战场,咱们此番损兵折将,看似一无所得,但实则不然。
需知咱们拖住公孙瓒和袁绍的时候,徐州却在休养生息,高速发展。咱们拖得越久,敌人便越虚弱,此消彼长之下,结局不言自明。”
“长史真知灼见,末将受教了!”
张辽拱手道,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既然说到了战事,文远以为接下来公孙瓒会作何打算?”
张辽笑道:“今日一战,双方不分胜负,却又都损失惨重。公孙瓒自然要好好修养士气,至少半月之内,应该不会再来进攻。”
“那半月之后呢?”
“那得看公孙瓒手中有多少粮草了,不过他早晚会再来攻,末将以为不必与其交战,坚守方为上策。”
“不错。”张恒点了点头。
“相比之下,末将其实更担心另外两路。”
张辽苦笑道,在见识了冀州军的战斗力之后,他实在不敢对韩馥报什么希望。
这下轮到张恒傻眼了。
“韩馥手中毕竟有数万大军,前者你又帮他痛击了颜良一番,应当不至于这么快落败吧。”
“长史,去年关东联军与董卓决战时,所有人也是这么想的。”张辽弱弱道。
“这……”
……
信都城外,公孙瓒大营。
“韩馥那懦夫手下哪来这么强的军队!”
带着队伍撤出战场,回到大营之后,公孙瓒就开始大发雷霆。
公孙瓒长相极佳,魅力极强,为人重义轻利,却唯独脾气太过暴躁,发怒时更是六亲不认,再加上今日损失惨重,所有将领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生怕怒火烧到自己。
“你们倒是说话啊!”
见众人都不吭声,公孙瓒愈发愤怒,指着众人道。
众将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默默无言,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都哑巴了不成!”公孙瓒再度咆哮道。
众将只得一起拱手。
“将军息怒!”
砰!
公孙瓒猛地一拍桌案,大声道:“息怒个屁,我是在问你们话,不是让你们劝我息怒!”
今日之战,打乱了公孙瓒之前的一切部署,率先拿下邺城的愿望落空不说,恐怕还会面临袁绍那边的责难,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正在众将不知如何作答之时,严纲从外面走了进来。
“将军,末将已将大军安顿好了。”
公孙瓒赶紧问道:“我军损失如何?”
严纲摇了摇头,“今日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折损近五千人马,不过也斩杀了近七千敌军,倒也能称得上惨胜。”
“什么惨胜,没能破城就是失败!”公孙瓒额头上青筋犟起,咬牙切齿道,“败就败了,我公孙瓒还不至于输不起。只是实在想不通,他韩馥哪弄来这么一支精锐部队,居然能与我军正面抗衡。”
严纲赶紧抱拳道:“将军,今日与我军对战的,并非冀州兵马。”
“什么,不是冀州兵马?”
“不错。”严纲点了点头道,“末将也才打探清楚,今日与咱们交战的敌军,乃是徐州大军。”
闻言,公孙瓒顿时瞪大了眼睛。
“玄德……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听到公孙瓒的语气,严纲顿时有些疑惑。
“将军,您与刘玄德是故交?”
听到是刘备的兵马之后,公孙瓒内心猛然被疑惑填满,脑中情不自禁回想起了昔年自己和刘备结伴游学的时光。
良久之后,公孙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屁股坐在地上。
“将军?”
严纲见公孙瓒沉默不语,继续问了一句。
公孙瓒这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点了点头。
“昔年弱冠之时,我与刘玄德结伴游学,俱拜入老师门下,相交数载,感情甚笃。不想今日却要兵戎相见,着实令人唏嘘。”
公孙瓒这话,并没有任何夸大之处。昔年求学之时,刘备便对公孙瓒以兄事之,二人的交情可见一斑。
不得不说,公孙瓒是个重感情的,也是真拿刘备当兄弟看待的。
刚才还怒火滔天的他,只因听到刘玄德三个字,便情绪低落,陷入悲切与落寞之中。
严纲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公孙瓒一副消沉的模样,便只好开口劝道:“将军不必悲伤,刘玄德之所以肯出兵,绝对是韩馥许以重利的结果。至于他与将军之情谊……恕末将直言,在地盘与利益面前,实在是……”
公孙瓒如何不明白严纲的意思,不禁苦笑一声。
适逢乱世,这争霸天下之路,便是手足兄弟,也终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啊!
玄德,是你先与我为敌的,之后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严纲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笑道:“将军,末将倒有一计。”
“说。”
“他刘玄德帮助韩馥能得到什么,无非是钱粮与地盘而已。既是以利诱之,韩馥能给的,咱们自然也能,况且将军还和他刘玄德有同窗之谊,便更好拉拢。”
“你的意思是说,以利诱之,让玄德倒戈?”公孙瓒问道。
“不错,将军可修书一封送往徐州,请刘玄德倒戈相向,攻伐邺城。事成之后,平分冀州!”
“平分冀州?”公孙瓒有些迟疑,“袁本初那边,该如何交代?”
自己本就是袁绍请来的外援,现在再联合刘备把袁绍一脚踢开,这说不过去啊!
严纲大笑道:“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这天下哪有永远的盟友!咱们兵强马壮,只要拿下冀州,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会吃亏!”
“你是说与两方都先虚与委蛇,到时各凭手段?”
“将军英明!”严纲笑道。
公孙瓒眼睛一亮,抚掌大笑道:“真乃妙计也!好,便依你之计行事,我即刻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徐州。”
“此外,还应派人去信都走一趟,劝降城中守军。”严纲又建议道。
闻言,公孙瓒不由哂笑一声。
“只要玄德答应,信都自然不战而下,反之便是劝降又有何用,又何必多此一举。”
严纲笑道:“将军此言差矣,兵不厌诈,此去就是劝降不成,也能离间徐州与冀州的关系。”
听明白严纲的打算之后,公孙瓒不由仰天大笑起来。
好阴损的计策,不过我喜欢。
“既如此,何人可为使?”
“末将不才,愿走一趟信都。”
“不妥,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万一敌军狗急跳墙,你岂不是有去无回。”公孙瓒连忙摆了摆手,不想自己的狗头军师出事。
严纲却满脸毅然道:“为了将军大业,末将便是舍此残躯又有何妨。再者,有将军大军在此,敌军也未必就敢杀我。”
“好吧,那你切记小心行事。”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