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后来倒是安定了,只是谢砚没主动说,顾念也不便追问,更将谢砚所说的要找谁算账抛之脑后。
毕竟不是多荣光的事,说到底确是她在人家的好日子挑起冲突,顾念只想着沈蕴礼今后别对她有介怀,若有机会她也想向他正式赔礼道不是。
日子一天天过,谢砚在京公务诸多,又因入了羽卫敕封中郎将,日夜巡防早出晚归,自然鲜少前来疏雨轩。
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可顾念心意知足,照例去药铺忙碌,得知王姨娘近来竟安分不少,心中总算宽慰。
顾念得知秋狩将至,也潜心向月梅讨教绣工。
她悄悄给谢砚准备了一双护腕,见那皮料上乘,又想再配一条革带,届时围猎也用得上。
沈家那事过后,顾念终究心存疑惑,便偷摸儿让清心打听施妙因的身世,自然无果。
后来不知怎么月梅知晓了,便怪顾念不信任,还说打听故人旧事当然由她出面更得力,顾念感怀她的好,由此安心静等消息。
眼看大暑将至,宫里传来消息,太后身子已然大好,传懿旨要召见孙媳妇。
算得上是托了太后洪福,顾念终于又见着了谢砚。
进宫礼数多,钱嬷嬷嘱咐了半日,顾念仍是一个主意,少说多学,贵人不问不要开口。
她随谢砚登上马车,两人在宫城小东门外停下,由内官接引到太后的寝宫。
顾念接触过的贵人十分有限,如皇后温婉典雅,如长平公主活泼直率,如李玉真和谢震全无架子随和客气。
而今日一见太后,却打心底生出了丝惧意。
她站在殿内,并未被恩准抬头,谢砚倒是打一进门就被太后喊上前。
她听见谢砚声色和缓地与太后寒暄,圣母笑意盈盈,言语间俱是长辈关切小辈的追问,旁的不说,倒真能立刻察觉到这份偏爱。
过了半晌,殿内忽而转静,太后终于发话:“顾氏,抬起头来。”
顾念稍稍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忙缓缓抬头,却又不敢提起眼眸直视贵人,只得默默下视落地。
太后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打量,过了会儿才道:“免礼,赐座。”
顾念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将钱嬷嬷所教礼数忘得干干净净。
她动作犹疑,迷茫中,谢砚的声音飘传而来:“夫人,还不快谢恩。”
她的神思旋即落地安稳。
顾念忙福身,太后终于露了笑:“既是家宴,便不讲求那么些规矩,你随少珩喊一声皇祖母罢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看,却见太后面上无甚表情,不辨喜恶,语气倒很轻缓。
谢砚随她一同坐下,顾念不敢放松姿态,生怕再在殿前失仪惹人笑话。
太后也就与她说几句,过后话题仍绕着谢砚不散,好似祖孙俩有说不完的趣事,谢砚自然耐心陪着。
顾念想到太后方才说是家宴,便知晓今日应要留在宫里晚膳,不免又开始紧张。
她正自顾忐忑着,外头的内官又传:“燕王殿下、燕王妃到!”
说话间,李淮和聂姝儿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当即朝太后行礼问安。
顾念下意识要站起身,谁知谢砚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腕,他宽大的掌握紧她的手,嘴边竟噙着丝无奈的淡笑。
顾念脸一红,知晓又是她错记规矩。
慌乱中,谢砚已将手掌腾开,对李淮挑挑眉:“你又来蹭吃蹭喝?”
李淮瞪他一眼:“当着皇祖母的面儿,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聂姝儿冲着顾念笑:“妹妹今日这装扮实在好看,底子白就是好,淡妆浓抹皆相宜。”
顺势便坐到了她右手边,到底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哎对了,王府新来了两位江南绣娘,可会制衣裳了!改明儿咱们结伴去瑞福斋挑些新布料,也多做几身款式好的去秋狩凑热闹。”
顾念对她本就有好感,一时又是谢又是推,总归觉得自己配不上与燕王妃作伴。
太后轻笑:“姝儿仔细吓着她,左右是个胆儿细声量小的,哀家倒是越瞧越喜欢。你俩一动一静,今后便陪在我身边多来往。”
顾念心底一坠,深感惶恐。
太后方才没表露心思,她一时并不确定贵人所想,而今听得此言,只道太后对她并无反感,她总算没给谢砚丢人。
李淮若有所思地偷偷睨了谢砚一眼,又往顾念脸上轻扫而过。
正说笑着,胡掌教默默走进殿内,朝众人行礼。
太后眼眸轻转,淡声道:“顾氏可还记得胡嬷嬷?”
顾念点点头,“回皇祖母,记得的。”
太后:“这几日宋司珍新制了批首饰送到哀家宫里,胡嬷嬷有心,特与我说有几件倒很衬你。今日既来了我这儿,便挑几样带回去。”
顾念诚惶诚恐,终于坐不住,忙站起身来福身谢恩。
这一回谢砚倒没阻拦。
太后轻笑颔首,也随即离坐,顾念悄悄看了看谢砚,见他眼神示意她跟上胡掌教。
主殿只剩三人,李淮身姿放松下来,竟跑到一旁偷点心解馋。
聂姝儿在后指使:“有我爱吃的么?快端来给我瞧瞧!”
李淮应着声,谢砚别过脸没眼看。
堂堂燕王竟直接将糕点笼子提了过来,二人左挑右捡,最后叹还是皇祖母宫里的点心最好吃。
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谢砚好奇道:“你还真是来宫里蹭吃的?”
李淮嘴里塞满果子,嘟囔着:“不是。”不及咽下去,后半截话说了半天卡在喉头。
聂姝儿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瞥他,接话道:“嘘,可别声张……前些日子沈蕴礼不是摆过纳亲宴么,眼看着正日子就到了,沈老夫人托人婉转找到我这儿,说是沈蕴礼自小习武,榆木脑瓜,便担忧年轻人没轻重吓着佳人,想托我向皇祖母讨一样宫里的物件。”
谢砚不明就里,皱眉问:“何意?”
聂姝儿以为她这话已说得够直白,何况谢砚也已成婚,必然点到即明。
不料他竟出了句反问,聂姝儿登时语塞,“谢少珩,你放肆!”
谢砚莫名其妙挨了骂,自然不服,他回驳了几句,却见聂姝儿脸越来越红。
李淮这才知晓原来他真不懂。
他清了清嗓子,忙走到谢砚身边与他耳语:“沈蕴礼这老实人比你还不解风情,沈家怕亏了媳妇,想求一份合欢酿促成好事。行不行了你,再问可就真失礼了!”
谢砚一怔。
他自然知晓此物何用,当年还差些因此挨了揍。
那年他尚年幼,正是顽劣调皮的年纪,整日与李淮在宫里抓猫逗狗惹祸捣蛋,有回无意中撞见了一群宫女,见为首的那人托着壶玉酿神神秘秘地往后宫去。
两个毛头小子未经人事,又正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的叛逆年岁,当即想要尝尝这宫中的美酒佳酿以示男儿本色。
那内官吓得不轻,忙跪下求饶,可说了半天支支吾吾又不敢解释。
谢、李二人以为内官瞧他们不起,还非要试上一试,如此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游园路过的宜贵妃问清缘由,当即叫退了内官,又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求管教。
二人在御书房外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背完了《君子十诫》、《德行法恩录》,这才得了赦免。
李淮是松了口气,可谢砚回了侯府又被谢震教训一通,大冷天被罚光着膀子绕山跑圈,从晨曦光现到日薄西山才止休。
后来他们才知那玉壶里装的是合欢酿,专为男女人事所用,这顿罚挨得不冤。
他脸色稍异,掩嘴清了清嗓子,心中只道荒唐。
三人正说着,就见胡掌教先行回了正殿,她神色如常地朝众人行礼,手里托了个酒囊,谢砚轻眼扫去,忙回正视线,心中有些古怪。
胡掌教将那酒囊呈递向聂姝儿,“娘娘,此物乃由太后亲赐,谨贺沈尚书喜事临门。”
聂姝儿刚被谢砚臊得不轻,脸色仍有些避忌,忙接过酒囊递给李淮,随即低声谢过圣母恩典。
胡掌教无事退下,李淮与谢砚相顾无言,他好奇心重,忽而拔了酒塞,惹得谢砚一怔。
他好奇地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嘴里嘀咕:“闻着一股药味儿,还有淡淡花香?就这玩意儿当初害得咱们……”
谢砚见他口不择言,忙咳了一声,阻止他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翻出来。
李淮不解其意:“少珩,你也想闻闻?”
说罢已将酒囊递上前。
谢砚皱眉挥退,“拿开!”
可那去势迎来,酒囊内的合欢酿溢出一阵淡淡的气味,悄然钻进了他的鼻间。
谢砚又是一怔,这香气格外熟悉,他好似才闻过不久……可当夜那壶里装的是钱嬷嬷端来配六月黄的米酒,又怎会与合欢酿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暗自思忖片刻,像是想通了某些事物,不由心下一坠,脸色已然大变。
李淮见他表情古怪,不由挑眉笑:“怎么,你小子背着我偷偷尝过?”
谢砚脸色阴沉地觑他一眼,李淮自觉地闭了嘴。
二人正斗着嘴,却见太后带着顾念从偏殿回来。
殿内众人忙正襟危坐,李淮也悄悄藏好了那酒囊。
顾念跟在太后身侧,手里捧了个锦盒,脸上红扑扑的似有羞色,只顾垂眸默默往前走。
燕王夫妇达成所求,本也没打算留下用膳,这便起身拜别太后。
座间只剩两位小辈。
这一番离开,太后与顾念好似亲近不少,她喊过顾念上前说话,两人声音不大,问得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无甚特别。
而谢砚的目光止不住落在顾念身上。
她侧着身子,脸上始终带着丝谨慎的淡笑,模样恬静柔美,说话嗓音微柔进退有度。
方才电光火石一刹那,他总算知晓那晚情难自禁并非顾念用了手段,不由百感交集,心意复杂。
原来他真错怪了她……
太后拉着顾念说了许久,眼看日暮,胡掌教在殿外传膳。
三人彷如一家人那般围坐在桌前,只是这晚膳的排场比侯府还要大得多。
菜色翻了一番不止,就连碗勺都多了两套。
太后不住喊宫女替顾念布菜,说她还是稍显清减,得多吃些养好身子,话中之意不言而喻。顾念红着脸不敢推辞,来者不拒,最后被迫吃了许多。
谢砚见她筷子不停,最后苦着一张脸也不知是饿是饱,竟暗觉有趣。
一顿夜宴总算结束,太后没再留人,饮过茶便叫退了二人。
内官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等到出了太后寝殿,谢砚察觉顾念的步子慢了许多。
他好奇地回眸望了一眼,却见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浓夜中响起轻缓细微的隔声。
谢砚步子一顿,唇角轻轻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