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圣旨在祁渊修长的指尖中变成了小小的玩物。他用食指轻轻剥开,唇畔轻动,不出声地读罢上面的文字,眼底却并无担忧。
“就别在那强装镇定了。”祁铮坐下来,端起手边的和田白玉茶盏,慢慢嘬了一口。“这回知道怕了吧?”
“颍阳远在千里之外,若是去那,自然是怕的。”祁渊双手恭敬地将圣旨撂回匣中。
“这一回去了,只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一个男人家也罢了,只怕弟妹她娇生惯养的,不习惯。”祁铮叹着气,瞥了祁渊一眼道:“依我之见,既然你对弟妹也不怎么在意,不如让她留下闭门静养,你替她受过不就成了?……你若是愿意的话,这事我去跟父皇说?”
“四哥这样贴心啊。”祁渊将茶盖吧嗒一声扣在茶盅上,意有所指道:“我倒是从没见过,如此关心弟妹的兄长呢?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哥另有所图呢。”
祁铮脸一黑,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如今怎的这般混账。算了,我与你废什么话。来人啊,替小五收拾行李,这就走。”
“遵命。”一行兵士在外头高声应答,随即各自雄赳赳散去。
厅内,祁渊与祁铮二人对坐,做弟弟的身材高硕,气势伟岸,做兄长的满面怒火,偏生了一张笑面,怎么瞧也有几分孩子气。
厅外,众兵士毫不留情,名为收拾行李,却是几乎将五皇子府掀得天翻地覆。几口种了莲花的大缸被推得七倒八歪,缸里的鲤鱼啪啪在花岗石上拍着尾巴,丫鬟们喊得喊,哭得哭,有的还用香灰抹花了脸。
可祁渊就是稳稳坐着,一点不慌,纹丝不惊。祁铮虽焦躁,却也渐渐琢磨出眼前人的可怕来。想他从前总为了吃不着蟹黄包子,穿不上时兴衣裳而着急,因此自己与三哥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谁能想到,原来那都是祁渊为他自己扯出来的一张羊皮。
内里其实是一只狐狸崽子。
“你也算输得有风度了。”祁铮忍不住夸了一句。“要是对手都像大哥那样无能,你也未必就会输。”
“四哥后半句说对了。”
“什么?”
“我也未必就会输。”祁渊摊开双手,朗然大笑。
祁铮正要骂他不识时务,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嫩的声音。“你们在闹什么?”
不等祁铮站起身,祁渊已然笑道。“四哥,劳烦您去跟您弟妹解释吧。我累了,想安生歇一会。”
“我看你不是累了,是没脸见人吧。”祁铮昂首,几乎是用鼻孔看人,扭头便走了出去。而一见李知意,这张天生笑脸却多了十分真心。
“弟妹别慌,父皇也只是一时对你和五弟不满罢了。不过你放心,有四哥在呢。你且先去颍阳住几日,四哥过些日子就去父皇那替你求情,一定会让你返回祁京。”祁铮望着眼前倾国倾城的少女,一时动容道。
她生得是真美,美得连地上的睡莲都恨不得收拢花瓣,以免显得太过逊色。
“弟妹,往后五弟的日子也就这样了,你若继续追随五弟,只怕比这还狼狈的局面还多的是。又岂能喝上香山银针这样好的茶叶。”祁铮啧着口齿中的滋味,轻声劝道。
“四哥说笑了。”李知意望着自己在府中的布置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已有几分恼火,便语气冷淡道:“香山银针也算不得什么好茶叶。”
……
祁铮脸色一阵尴尬,随即咳了咳道:“我自然知道。这种茶叶一年出得五六十斤,自然算不得好。”事实是,祥贵人所分得的最好茶叶,就是香山银针了。
“好了好了,你们收拾完了小五的东西,就去收拾五皇子妃的东西。记得,要轻手轻脚些,不可冒犯莽撞。对了,颍阳湿冷,你们要多收拾些厚实衣裳出来,不可委屈了五皇子妃。”祁铮板着脸吩咐众兵士,扭头看李知意却又恢复笑颜。“弟妹,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我亲自送你上马车,可好?”
祁铮觉得,自己虽然长相气度不如祁渊,可到底是未获罪的皇子。李知意若能看清形势,自然知道,自己愿意成为她的后路。
“就不劳四哥费心了。”李知意气得粉面涨红,皓齿咬住樱色红唇,湿漉漉的双眼美得如诗如画。“我……我近来还不打算出门。”
她少有发脾气的时候,更从未面对过这种局面。所以此刻,她又恼火又害怕,完全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两句话的。小竹感觉到,她的手甚至都是冰冷潮湿的。
祁铮见她要走,心中一急,几步上前拦住她,想斥责却又心疼,因此一开口便是温柔的语气。“弟妹,你放心,四哥已然给你布置妥当。即便是走,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四爷,您还要脸不要?”小竹口无遮拦道:“我们五爷一没咽气二没获罪,不过是被陛下请出祁京养养罢了,你安的什么心?”
咽气?
屋里的祁渊:“……”
外头的众兵士虽然手上动作没停,却都竖耳听着。一刹那,祁铮的脸色好看极了。“别胡说,我不过是尽兄长的本分。”他解释,可嗓子有几分哑,显得这话很没有说服力。
“知意告退。”李知意随意福了一福,脸色漠然。
她扭动的腰肢如柳枝遇香风,让祁铮神色一荡。索性这些兵士都是自己人。祁铮一咬牙,上前伸手就要去拉李知意的胳膊。
不想,面前一道腰身肥硕的男子挤过来,须发轻动,嘲笑道:“四爷,颍阳地冷,咱们五爷和皇子妃就不去遭这个罪了。”
“什么意思?”祁铮烦躁地看向他,一眼认出此人正是祁渊身边唯一的一位谋士,陈宾。
“你们是要抗旨么?”祁铮收回手臂,懒懒将衣袖抻平,笑意渐渐变得稀薄道:“陈先生,你与小五要是抗旨的话,就更有趣了。嗯,大约是要砍头的。”
“砍头?不至于不至于。”陈宾吟吟笑着,冲着祁铮身后一指道:“爷,要不您先听听身后的天使说什么?”
“天使?什么天使,我就是天使。”祁铮不耐烦地回头,却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果儿正站在那,一脸妩媚笑意。
“五爷……”李果儿垂手。
“李大人?”祁铮一惊,随即客气起来。
李果儿点点头,嗓子细细道:“五爷,您先回去吧。”
“什么意思?”祁铮脸色微变。
“三爷会跟您说的。朝政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多说。”李果儿嘴巴极严,又笑笑道:“奴才只奉命来传旨,五爷和皇子妃不必走了。”
“不必走了?”祁铮瞳孔微张,从李果儿脸上看出肯定的回答后,迅速看向了陈宾。“你,你们暗中做了手脚?怎么回事,父皇怎么可能不听永明道长的话呢?”
“一山更比一山高,四爷。”陈宾长揖到底,语气却不无嘲讽。
“好好好,好你个祁渊,怪不得今日如此趾高气扬,接了圣旨也不见慌张。原来你早有布置。好啊,真是好啊,我竟看不穿你这个小狐狸了。你倒是忘了当年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叫四哥的时候了,呸,真是好戏子,真是好厚一张大脸皮。”祁铮一边恼火骂着,一边就要进屋去找祁铮理论。
可不等他多走几步,便被陈宾伸手拦住。“四爷,眼下这局面……”
祁铮环顾四周,只见那院内的翠竹都要被兵士砍倒了。他不由得脸色一黑。闹得实在有些不成样子,可谁又能想到,李果儿会来呢?
“还请四爷收拾了吧。”李果儿眼睛眯成一条缝,瓮声道。他姓李,与李元节是一个李。但李是大姓,所以也没人往这上想过。
祁铮恨得咬咬牙,拳头握紧,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行,我收拾。来人,给我恢复原样!”
陈宾心满意足一笑,冲着李果儿做了请的手势。李果儿点头,慢慢踱步进门。陈宾却趁机碎步过来,冲着即将出门的祁铮道:“四爷,五爷让我给您带句话。”
“说。”祁铮的脸黑如锅底,牙齿咬得咯咯响。
“五爷说,他极厌恶别人把他唤作小五,请四爷往后别再这么叫了。”
“我就叫了怎么着?”
陈宾黠然笑笑道:“若您坚持,那么……五爷说,等到来日,来日……他会给您赐名,叫小四。”
祁小四。
……祁铮气疯了,几乎想一脚把门前的石狮子踹飞。可惜,力气没有那么大,而李果儿带来的小太监还都在那站着,他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
片刻,送走了李果儿后,陈宾转身进了书房,笑盈盈道;“四爷可气坏了呢。听讲三爷也在府里摔盘子呢,新上贡的大海参,一口没吃,全孝敬土地爷了。对了,五爷放心,我提前跟皇子妃打过招呼,她没被吓着。”
“三哥气坏了?”祁渊笑得肩膀轻轻抖动,满眼都是舒畅,不过很快,他又凤眸利利问道:“永德道长可到了?”
“走了暗道进来的,绝无人瞧见,正在稍间里候着您呢。”陈宾回道。自从上回李知意病而不得请太医一事后,府里不仅养起了医士,还特意修了条暗道,以供暗中行走。
“好,让下人们都去外院,你我亲自去见永德。我倒要听听,他是怎么扭转乾坤的。”
“是,陛下是单独召见永德道长的,所以咱们的人手什么都没打听出来。不过,更要紧的是,您得想想,他提的要求,您怎样才能做到。”陈宾忽然想起这一岔,便带了些许愁绪。
眼前,风姿隽爽的男人,此刻却是阴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