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突然召开廷议。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众廷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这位正德皇帝即位以来,还是第一次主动召开廷议。
这也就意味着,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正德皇帝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
怀揣着不安,一众廷臣大小九卿纷纷入宫,赶往了文华殿。
户部尚书韩文现在很慌,因为皇帝陛下直接下令,他户部衙署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都得来参加这次廷议。
按照常理而言,廷议都是大小九卿执掌各部寺监的最高长官参加,共同商讨国家大事,然后再推行下去。
现在皇帝陛下点名要户部官员集体参加,说得难听一些,那这次廷议的对象,很有可能就是自己这户部!
不是,那中山侯汤昊都已经离京了,为什么还要搞事啊?
而且这大过年的,休沐都还没结束呢,你们要不要这样不当人啊?
从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吃的开始,准备好了吃的然后急匆匆地赶到海边煮盐,这一天要煮两锅盐,一锅盐要煮三个时辰,也就是这個灶户得从天不亮干到深夜!
事实上,他现在都快要被气疯了。
这封密奏,自然来自于野人汤昊。
看着密奏的落款,中山侯汤昊,韩文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这个户部大司农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煮一天盐,还要饱受着烟熏火燎的摧残,最终只能赚个十文钱,哪怕天天如此,也根本不够交那盐税的!
朱厚照第一次当众发了真火,言语之中也全然没有什么礼法基准。
“朕在问你话!”
然后,奏章里面,又详细计算了一下灶户这辛劳一天的所得,煮三个时辰一锅盐可以得四斤盐,卖出去最高却只有二十文,除掉煮盐所用的柴火钱五文,除掉官差衙役的抽成五文,他们还可以剩下十文钱,再除掉准备的吃食成本,一锅盐最多可以赚五文,两锅盐就是十文钱……
韩文带着一众侍郎、郎中等户部官员,胆战心惊地走进了文华殿,紧接着等他行礼完毕,小皇帝就直接将汤昊的奏疏摔到了他脸上!
“好的很!”
韩文身子一颤,立刻跪地请罪。
大明盐运司完了,而且他要是不及时想办法解决,他这个户部尚书也要完!
“说什么盐政败坏,说什么盐场产力不足,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盐场为什么生产不出食盐!”
他这一跪,户部官员也纷纷跪倒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韩文,你这个户部尚书真是好的很呐!”
即便如此,小皇帝还在厉声呵斥,甚至都动了念头,准备将这韩文及他这些党羽全部下狱!
没办法,太气人了啊!
那些盐场灶户再怎么说,也是大明百姓,也是他朱厚照的子民啊!
作为天下臣民的君父,朱厚照自问自己不是好皇帝,可即位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现在好了,野人一封密奏,直接把他朱厚照这个大明皇帝的脸都抽肿了,甚至还带上了他亲爹弘治皇帝!
或者说,汤昊这个野人就是故意的,抽的就是弘治皇帝和满朝缙绅的脸!
“韩文!”
而密奏里面的内容,可谓是触目惊心,让人绝望!
韩文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捡起了密奏,急忙翻阅之后,一颗心也沉进了谷底。
压榨,剥削,吸血吃肉,敲骨吸髓!
如果,这这个灶户盐丁,真是个什么阿猫阿狗,韩文绝对会质疑这内容的真实性!
可是,偏偏他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大明中山侯啊!
这密奏里面的内容,足以让整个大明盐运司万劫不复!
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也没有什么圣贤文章,有的只是一个盐场灶户平凡而又绝望的一天。
“陛下息怒,老臣有罪!”
你们不是说什么“弘治中兴”吗?
你们不是说什么“君圣臣贤”吗?
你们不是说什么“百姓富裕”吗?
真是好一个“弘治中兴”啊!
长芦盐场可就在渤海之滨,就在京师门口,就在大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些盐场灶户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偏偏这大明王朝的帝王将相、朝堂公卿还有脸面叫嚣着什么“弘治中兴”,什么“君圣臣贤”,什么“百姓富裕”……
此刻连朱厚照都觉得脸红发烫,于是将矛头对准了弘治朝这些忠良贤臣们!
“元辅!”
“总宪!”
“大冢宰!”
“伱们三位也都看看!”
“朕要一个解释,如若不然,朕就会让中山侯自行处理了!”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中山侯自行处理?
那个天杀的莽夫还会怎么处理?
杀人,是这个屠夫刽子手最在行的事情!
老首辅刘健深吸了一口气,迅速上前从韩文手中夺过了密奏。
天官马文升和总宪张敷华也急忙上前,三位朝堂真王一同观看了起来。
只是,这越看到后面,三位大佬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们也终于明白,小皇帝这一次,为何会如此震怒了!
盐政败坏,这是老生常谈的事情。
事实上,弘治以后,士人全都视盐运司为畏途,究其原因,还是与这盐运司名声污秽、责重权轻有关。
太祖高皇帝在建立大明做吴王的时候,就于两淮设都转运盐使司,大明立国之后运司之制被迅速推广至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六地,“都转运使掌鹾事,以听于户部”,其衙门内部层级分明。
这都转运盐使司,设都转运使一人,从三品。同知一人,从四品。副使一人,从五品。判官无定员,从六品。其属经历司,经历一人,从七品。知事一人,从八品。
运司衙门品秩较高、编制众多,是因为负责生产、囤积食盐的运司成为明廷榷盐获利体制的核心机构,盐利可是大明财政的支柱之一,而盐务又复杂异常,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各地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品级上虽较三司稍低,但仍能与之分庭抗礼,形成了“四司”并立,各有专职的格局,运司的地位丝毫不在藩臬衙门之下。
大明立国初期,这盐运司官员,那可是是人人竞争全都渴望的实权职位。
其一,国赋莫重于盐,朝廷极为重视运司官员的选任,“必择廉能练达”;其二,运司“去有司之纷扰”,盐务事权非常专一;其三,时人对运司官员仕途前景的估计也较为乐观。
朝廷在选拔运司官员之时,唯视贤能廉洁与否,不甚重品秩资序,“考最”“循良”“廉介”几乎成为官员得以出任运使等职位的固定标准,大明初年的运司也是贤臣、循吏辈出,风气一片大好。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土木之后文臣缙绅把持朝政,时局败坏吏治腐化,这盐运司本身就是执掌盐政的实权机构,贪腐受贿的现象更是层出不穷,以致于到了弘治年间,这运司官员成了“众不欲为者”,没有人想去做这盐运司官员。
马文升还记得,他曾与自己看好的王鏊议论过此事,王鏊认为其原因有二:其一,运司积弊多端,牵涉多方利益,“动则关格”;其二,运司官员,特别是运使品秩虽高,但权力有限,纵有善政,亦难以升迁。
第一个,盐运司早就烂透了,伴随着叶淇开中,盐政迅速败坏,朝廷都带头圈银子了,运司官员那还怕什么?
是以整个盐运司都成了各方势力参与其中谋取私利的争斗场,就算真有什么清正廉洁之人去做这运司官员,他也不敢公事公办,沦为众矢之的。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去了盐运司,就肯定会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不然将会寸步难行,而且第二点则是明确指出,极难升迁。
说得直白一点,大家都知道运司里面那些官员,都是清一色的贪官污吏,这运司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被视为“腥膻之薮”,士大夫为保官声而避之唯恐不及。
六大盐转运司都是隶属于中央户部,但由于山河悬远,户部对运司无法形成长效的监督,甚至这长芦盐场就在京师眼皮子底下,都已经糜烂至此,可想而知其他五大盐运司会是什么德行了。
但是,现在这个脓疮,直接被这中山侯汤昊给挑破了。
而且这位中山侯,还以一种极其恶心人的方式,狠狠将他们这些帝王将相的脸都给抽肿了!
刘健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随后沉声开口解释道:“陛下明鉴,正统以后吏治渐趋昏暗,利薮所在的盐司变得“尤为污浊之甚”,运司之长多以墨败,“鹾之敛散纾急由其掌握,而商人奔走之故,不为所动者鲜矣”。”
“大明士人有好名、重名的风气,甚至于求名邀誉,于是运司成为士人避之不及之地,出现了“自好者不乐居”的现象,甚至引嫌避谤,认为运司官职“易为污染”。”
“所以,运司才会污浊不堪,加上考成畸重,运使等官内无权柄,外无官声,又有重责在肩,其职位自然会被多数士人所厌弃。”
“然而,盐为利薮,不乏有汲汲于盐司官缺的贪墨之徒,派遣专人清查即可。”
刘健先是解释了一下,盐运司为何会成为今天的样子,百官避之不及,唯恐卷入这藏污纳垢之地,最后他也留下了一句话,等同于是直接点明了,盐场灶户日子过得苦,就是这些“贪墨之徒”所为。
所以,皇帝陛下不用急着生气,咱们只要抓出那些“贪墨之徒”就行了,不必大张旗鼓,不必兴师动众,多大点事儿嘛!
然而朱厚照听到这句话后,却是第一次当众对老首辅发了火!
“刘健!”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这可是长芦盐场,它就在京师门口,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都会出现如此丧心病狂的恶行,那其他盐运司呢?山高皇帝远地,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盐运司已经烂透了,烂到骨子里了,要是再继续沿用旧制,再象征性地抓几个贪官污吏打杀就是了,那朝廷恢复纳粮开中还有什么意义?大明朝廷迟早因为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被踹了窝子,被异族蛮夷给窃取了江山!”
“到时候,朕这个皇帝背黑锅,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也别想好到哪儿去,一个个全都准备遗臭万年吧!”
此话一出,群臣全都齐刷刷地跪倒在了地上,额头上直冒冷汗。
没办法,小皇帝的话,太过诛心了些。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了就好,你何必当众说出来嘛!
你这个大明皇帝不要脸,俺们这些文臣士大夫还要脸呢!
老首辅刘健神情黯然,并不是因为被小皇帝骂了,而是因为他是个循吏,出了事情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革故鼎新,而是稳住朝局。
但偏偏小皇帝对他这种处理方式极其不满!
这也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与他这位内阁首辅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大!
理念不和,没什么缓和的余地,一如眼下这运司的事情!
朱厚照背着手踱步良久,随后将目光投降了总宪张敷华。
“张总宪,真要说起来,户部这边的职责反倒事小,你都察院的失责才是事大!”
“朝廷为了保证盐税收入便设盐法道,令御史等官员监管盐务,运司衙门“奉巡盐御史或盐法道臣之政令”,这些盐道御史又是干什么吃的?”
“怎么?一个个去了盐场之后,全都被银子堵住了罪,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了什么?”
张敷华闻言暗自叹了口气,他这个总宪还没做几天,却要为前任背锅,实在是让人无奈。
“陛下,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责罚?张总宪有什么罪过?你们又有什么罪过?”
小皇帝冷笑道:“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中山侯,错的是朕这个大明皇帝!”
“中山侯不去查,就不会知道运司糜烂至此,朕也不会着手清查此事,大家全都相安无事地,继续勾结谋利对吧?”
“朕这个皇帝,还有朕的中山侯,确实是“罪大恶极”啊!”
“陛下慎言!”马文升终究还是开口了,“运司一事,各部寺监都脱不了干系,我吏部负责天下官员诠选,同样有失察之罪!”
“老臣恳请陛下降旨,召运司五品以上官员回京述职,另命都察院追查以往十年间的运司官员与盐道御史,一应人员全部停职接受审查,肃清运司之弊!”
马文升与刘健不同,他是个干吏,自然明白小皇帝此刻心中所想。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动刀子就是了。
不但现在这些运司官员、盐道御史要查,而且还要开启追责制,以往那些家伙也别想安然脱身!
反正那中山侯汤昊都他娘地已经在长芦盐场了,要是还不出手还在这里扯皮,那个莽夫只怕会屠了整个长芦转运司所有官员!
这个道理,刘健和张敷华也反应了过来,所以二人也立刻出言附和。
朱厚照听到这话,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韩文,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着你为钦差,都察院全力配合,立刻赶赴长芦盐场,清查运司贪腐一案。”
“别怪朕没有提醒你,最好立刻动身,否则中山侯那边把人杀光了,你这个户部尚书也别做了,滚回家种地去吧!”
韩文一听长舒了口气,当即跪地领命而后匆匆离去。
张敷华也向小皇帝行礼,随后匆匆跟了上去。
这一次,皇帝陛下给了户部和都察院一个机会,一个出手补救的机会。
但前提是,中山侯那个莽夫,还没有动手血洗长芦运司!
所以,现在他们是在跟汤昊抢时间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