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衍从叶楚颜牢房里出来后,回到自己的囚室,一直躺在草团上,不吃不喝,不言不动。
狱卒担心他死了,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进去看看他,发现他的眼睛还在动,鼻息尚存,深深舒了一口气。
一个狱卒忍不住抱怨道:“真是麻烦,一会也不能闲着,隔一会就要进去看看人死了没,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外一个狱卒道:“行了,别抱怨了!万一没处刑就死了,我们都要跟着受罚。再坚持一下,后天就处刑了。”
“坚持?一会送饭的就来了,他要是还不肯吃东西,饿死了怎么办?”
“简单!掰断下巴灌进去,无论如何,要让人活到处刑。”
几个人还在讨论,一会儿如何给裴修衍喂饭,监牢大门被打开了。
时鹿带着一个红衣青年进来了,他年龄不大,最多不过二十岁,长得剑眉虎眼,双眸极亮。
身上有种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内敛,一身红衣在这个黑暗的囚室里,如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格外亮眼。
狱卒们慌忙起身,“时大人。”
他们嘴上喊着时大人,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望向时鹿后面的红衣青年。
裴修衍这样的死囚,除了皇帝特批外,是不准任何人探视的。
时鹿前日允许裴修衍单独去看叶楚颜,今日又带人来看裴修衍,实属异常。
时鹿未理会众人的质疑目光,严肃道:“你们都出去。”
狱卒们面面相觑,到底没敢问什么,默默出去了。
时鹿对着乌沐道:“乌少主,你虽然是皇上特许进来的,不过本官必须在这里监督,还请见谅。”
乌沐双手抱拳,“在下明白。”
皇上允许他亲自来让裴修衍按下和离书,他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
时鹿打开牢门,乌沐拿出事先写好的和离书,进去到牢房里,见裴修衍躺着不动,他也不语,掏出准备好的印台,拿起裴修衍的手,按在了和离书上。
按好后,他小心翼翼收起和离书,放在自己怀里,然后走出了囚室大门。
时鹿迅速锁上了门。
裴修衍转动了一下眼睛,淡淡道:“乌少主想给我加上什么罪名?”
他刚进来的时候,有太多的人拿着罪证让他签字画押,他不愿意承认莫须有的罪行,为此,没少受刑。
从叶楚颜那里出来后,他这两日如同任人摆布的木偶,任凭这些狱卒拿着自己的手在罪证上按手印。
对此,他早已麻木。
乌沐站在牢门外,冷声道:“裴修衍,我没时间给你编排罪名,你派人害我不成,反而害死了叶老夫人她们,等你下了地狱,自然有人找你算账。”
“我今日来这里,是让阿颜死后不再与你同穴。”
裴修衍勾起唇角笑了。
“阿颜是我的王妃,就算死了不埋在一起,她还是我的发妻。这辈子就算死,你也休想得到她。”
乌沐拧着眉头,掏出那张和离书,抖开对着裴修衍道:
“裴修衍,你看清楚了,这是你亲自按下手印的和离书,落款时间是行刑当日。也就是说,后天以后,叶楚颜再也不是你的王妃了。”
裴修衍原本枯寂的脸瞬间变了,他陡然坐起来,带动手脚铁链一阵哗啦作响。
他看到乌沐站在囚室门外,穿着一身大红衣服,格外耀眼,仿佛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站在那里沉稳如山。
乌沐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上,抬头的“和离书”三个字刺眼无比,最下面,有他刚才按的手印,红得像血。
裴修衍冲到囚室门口,额头青筋凸起,伸手就要去抢乌沐手里的东西。
乌沐无声往后飘了两步。
裴修衍的手脚带着百斤重的铁链,根本无法将手伸出牢门外,他只能紧紧抓着牢门的铁栏杆,怒吼道:“乌沐,你找死!还给我!”
乌沐面不改色。
“裴修衍,皇上已经答应让我娶阿颜尸骨为妻,以后阿颜是我的娘子,与你再无瓜葛。我与阿颜,是皇上亲自赐婚。”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囚室。
裴修衍勃然大怒,狠狠一拳砸在了牢房墙上,手背顿时血流如涌。
他对上时鹿,咬牙切齿道:“时鹿!你也和乌沐一起算计我?”
时鹿干巴巴解释一句,“确实是皇上安排的,乌少主所言不虚。”他解释完,匆忙也出去了。
裴修衍不敢相信地矗在原地,浑身血液如凝固一般。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裴烨想让自己死后一无所有,连阿颜这个亡妻的身份都不给自己留。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要撕毁乌沐那张和离书,他要叶楚颜生死都是自己的妻!
※
叶楚颜自那日看着裴修衍完全崩溃后,心情甚为愉快。
今日早上,狱卒拿出一叠罪证让她画押,她看到上面写的有“罪大恶极,尽快处刑”几个字。
狱卒告诉她,后天就处刑了。
她听闻此消息,心情变得异常宁静,只安静的等着行刑的到来。
她在想,若说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死前没能见乌沐一面。
那次在天狼寨,她到走都没敢扭头看乌沐一眼,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不过,不见也好,不见就对这红尘没有任何留恋了。
她正在闭目盘腿打坐,感觉到囚室里有人进来,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只见乌沐一身红衣,正坐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他变得成熟很多,仿佛一下子从放荡不羁的少年变成了刚毅内敛的男人,不过双眸还是那么黑亮,里面的万千星辰还是那么耀眼。
叶楚颜无声地笑了。
原来真的有神佛,还听到了她的愿望。她伸手想摸一下乌沐的脸,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这梦太美好,她怕伸手摸到一片虚无。
乌沐捧着叶楚颜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声道:“阿颜,是我。”
叶楚颜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她张张嘴想说话,张了半天,没发出声音,泪珠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阿颜,别哭啊……”叶楚颜落泪的样子憔悴又悲伤,每一滴泪水都像一把锤子,狠狠锤在乌沐的心口上,让乌沐疼到几乎窒息。
他慌忙拭去叶楚颜眼角的泪水。
叶楚颜如被乌沐的手指烫到脸一般,一把推开他,站起来背过身,压制住心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漠又淡定。
“乌少主,我与你并无瓜葛,你来干什么!”
乌沐是皇商嫡子,他还有大好的人生和将来,自己是将死囚徒。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和乌沐扯上任何关系。
乌沐攥了攥拳头,声音艰涩。
“阿颜,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害怕看到我,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你为了我割发放血,为了我失去所有内功,为了不连累我,一再推开我……你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
叶楚颜呆在原地,如被雷击。
割发放血之事乌沐知道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
乌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遗忘的爱,这对乌沐来说,何其残忍。爱上一个人两次,两次都是绝望,永远没办法等到回应。
乌沐见叶楚颜沉默不语,对着她消瘦的背影道:
“阿颜,我今日来所求无他,只想问你一句:此生,如果你不是裴修衍的王妃,可愿嫁我为妻?”
可愿嫁我为妻?这话让叶楚颜瞬间泪流满面。
她咬牙背对着乌沐,把自己的双手紧扣在一起,将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掐到流血,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愿!”
她哪来的资格说愿意。她的灵魂千疮百孔,她的双手沾满血腥,她是将死之人,她是沼泽里面的烂泥。
乌沐是天上的星月。
烂泥岂能玷污了星月。
乌沐的声音染上了浓浓的悲伤。
“阿颜,为何你的肩膀在发抖,你在撒谎,对吗?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到死都不愿意承认你心里有我。”
不是到死不愿意承认,是没资格承认。想到这里,叶楚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痛哭不已。
“乌沐,别逼我……我双手沾血,满身肮脏,死也要和裴修衍烂在一起。我配不上你,也不配说爱你。”
“我求求你,忘了我吧……你在天狼寨的地下答应过我,你要好好活着,圆满过完这一生……等我死后,你别食言,别让我在地下难过……”
她哭的几乎泣不成声。
乌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扶着她的肩膀,逼着她看着自己。
“阿颜,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食言。那你可否告诉我,此生若没有裴修衍,你可愿嫁我?”
叶楚颜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对上乌沐的双眸,那里面如星辰大海一样美,那里面有世上最温柔和最干净的爱。
这寂黑漆亮的双眸,此时变成了夺魂的利器。她心里的某处高墙开始迅速坍塌,藏匿在高墙后的感情如潮水般疯狂涌出。
她想永远沉溺在里面。她想在人生的尽头,自私放肆最后一次。
她跪坐在地上,扑进乌沐的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感受着他心口滚烫的温度和急促的心跳,颤声道:“……我愿意……”
“乌沐,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七岁那年掉进冰河后失忆忘记了你,后来爱上了裴修衍。”
“你爱上我两次,我却在忘记你以后爱上了别人。对不起……对不起……若一切能重来,我愿嫁你为妻……我想和你相守一生……”
乌沐反手拥抱着她,怀中人瘦弱得像只折翼的蝴蝶,仿佛随时会消失。
他却弯下眉眼,轻轻笑出了声,小心翼翼将她贴在自己胸前。
这一刻,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其实,若是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回应,生离比死别更痛苦。
现在,他等到了叶楚颜的这句我愿意,此生已无所求。
他紧紧抱住了叶楚颜。
“阿颜,有你这句愿意,我此生已经圆满。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在你死后立马娶妻。我会陪她看每一天的日升月落,陪她看潮起云涌,我会陪着她顺遂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阿颜,你就是那个我要娶的妻。
我爱你,与岁月和生死无关。
爱你早已成为习惯,变成了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这爱无需长久的陪伴来维持,每一瞬都抵过沧海桑田。
你回应的爱,哪怕只有须臾,也足以给我带来无尽的欢喜。
更何况,你会以我娘子的身份,陪我度完余生。
谢谢你,让我的人生,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