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上,夜色茫茫。
星星灯盏在水道上渐渐亮起,迎着夜风水气,挂在外边的船灯随风摇曳,别致盎然。
平和夜色下,岸边一处小山坳里。
此时正发生一起激烈的争吵。
“有什么不敢干的!”
水匪里的大当家瞪了一眼自己师爷,怒喝道:
“老子自打替天行道,杀了我那硕鼠一般的贼上官后,就没什么人不敢弄得,现在突然闯进来一头大肥羊,你让我放过它?”
面对块头大,满脸横肉的大当家,整个人精瘦的师爷不敢硬着头皮反驳,只迂回道:
“大当家的,你知道在你之前,我们这儿有几个大当家的吗?”
这位满脸横肉的大当家原本并非此处水匪的头头,是前几月才流窜过来的,看到此处地界好,师爷说话又好听,便留下来当了新任大当家。
“你说这鸟事作甚?你前面有几个死鬼与我何干?”
大当家一脸不耐烦,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师爷的山羊短须上:
“我就问你,能不能干?!”
“能干,能干!”
师爷连连点头,眼看着大当家准备让人乘着小船,让船队里的内应开始行动,依旧嘴里不停道:
“您前面有五任大当家,全都是看上了这等肥羊,不听我的苦苦劝告,非要去劫掠,结果落得了个人死灯灭,只独留我一人望着江面浮尸脸色戚戚……”
“别在我面前拽你的酸文假醋。”
不过大当家虽然不耐,但听到师爷的话,还是不免让人停了下来,继续问道:
“随后呢?”
师爷闻言面露喜色。
听得进劝便好!
这年头敢拼杀、身先士卒的大当家可是凤毛麟角,之前也有几个不合格的来“应聘”,但实在是不堪造就,都被自己打发进江里陪前几任大当家唠嗑去了。
这个可是得多用些时日!
毕竟我辈文人不好拼杀,自然得找人来干!
只听师爷来到山坳平地,指着正在水道上平缓行驶的楼船,对大当家反问道:
“您可是看出此次“肥羊”与别时有何不同?”
大当家不耐烦打断道:
“都说了别给我扯这些,我当初要是肯用脑,现在指不定是个文人高官呢,哪会落到如今田地?
快些说完,不然我可就要上了!”
说着,大当家看向师爷的眼神开始不善起来;
‘这平白得来的师爷好用是要用,但是就太喜欢给自己讲道理了,端的啰嗦!’
此时的师爷心里也不得劲。
倒不是因为他人前显圣被打断而不开心,而是因为他看出来了,这新任大当家也是个不喜欢追求“进步”的兵莽子。
武力有余,但进取不足。
‘哎,又得在过路的强人里物色人选了……’
心里开始早做准备,但面上师爷依旧朝大当家和善笑了笑,随后也不卖关子,指着江面上的楼船道:
“大当家的,你看那楼船,别的船都是互相靠在一起,如同抱团的鹌鹑一般,唯独它独自行驶在前,大张旗鼓的驰骋在水道上,甚至不乐意和那些船只离近了。”
顿了顿,师爷继续道:
“显然是那船家主人心中有底气,不屑于与那些人为伍,同时也是个明白人,料到船队里可能有我们的内应。”
在这处狭窄水道的进口和前边码头,师爷每日都派人盯梢,一发现有“肥羊”途径,便会有自家船只混入其中,此计可谓是屡试不爽。
“现在趁着夜色,看见船板上只有寥寥几个护卫,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但怕是只等我们一拥而上进了船,那船上客舱里保准一个房间能跳出三五个大汉来,把我们一锅端了!”
出来行走江湖,师爷主打的就是一个谨慎。
不管那船家是否是虚张声势,还是别的什么,对于这种一看就很有底气的船只,他向来是不愿招惹。
流水的大当家,铁打的师爷。
大当家可以再找,但师爷的命只有一条!
师爷故意说的严重,大当家也不傻,当然听得出来。
不过想了想,他决定还是信任这个“六朝重臣”,能苟活这么久,想来是有些眼力见在身上的。
不过虽说放过了那个“大肥羊”,但后面好歹还跟着一堆小鱼小虾,也能填饱肚子了。
于是大当家继续让那人去通知内应,另外再安排了人去前面渡口放置栅栏。
安排好后,大当家朝师爷道:
“那大船我并不招惹,让他安稳过去,但后面那些小船,总得交些买路钱吧?”
师爷面露犹豫。
在他看来,此次买卖还是不做为好,毕竟若是那大船上的人家有些个愣头青,非要看不过眼撞上来,那自己那就难办了。
不过又转眼看到大当家那愈发不善的眼神,师爷明白西瓜丢了,总得给人家些芝麻解馋,于是当即爽朗一笑:
“大当家,我这便去安排兄弟们!”
“不必了!”
师爷转身欲走,结果却被身后的大当家一把拉住,手臂抽也抽不开,只得面露诧异的转头回望。
只见大当家那横肉堆叠的脸上浮现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初来乍到时,师爷待我亲善如手足兄弟,奉为座上宾,此番同去!”
杨家楼船。
今夜月光明亮皎洁,又有诸多繁星放亮。
星河东流,水面上月光、星光交辉,是个难得光亮的夜晚。
船上的华兰等主家皆已睡下,长青则是按照往常,领着府中亲卫在船上轮番守夜。
这时,长青骤然发现船两边骤然亮起了许多火光,这并非灯盏,而是火把,并且来源多是仅能容纳三、四人的小舢板。
看到这情形,长青的心里陡然一惊。
这时值守在船尾的亲卫来报,说是后面船队里突然传出了哭喊声。
长青这下确信,应当是此处水匪来犯了。
不过长青神情并不慌张。
自家楼船高大,仅需把守住船侧要紧处,守望相助,仅凭这些小舢板可上不来自家船板。
同时让人将船上四十亲卫尽皆喊起,收拾兵器长弓,按照早已分配好的位置站岗。
布置好后,长青这才下了甲板,来到船宫门外。
翠蝉和彩簪此刻守在华兰门前,脸上皆是焦急,显然也是听到了外面的声响。
长青见状安慰道:
“放宽心,小小水匪罢了,船上有四十侯府亲卫,就是县里兵营我都敢闯上一闯,更何况这些乌合之众。”
虽未着甲,但侯府从小精挑细选,供养出来的亲卫,可不是这些平民百姓演化出的水匪可比。
并且亲卫越多,组合出来的实力越大。
用自家公子的话来说,这些亲卫聚在一起骤然袭击县城武库,抢了盔甲,那这县令也是可以坐一坐的。
不过虽然不怕,但出了事,还是要华兰这位女主人出来发号施令的。
于是长青让翠蝉去把华兰喊醒,出来主事。
等翠蝉进门,长青自觉去船舱里等着了。
不多时,华兰穿戴好出现。
进来便急忙问道:
“我听后面一片喊杀声,可是出了水匪?”
“是,夫人,后面船队遭了水匪袭击。”
见华兰面露担忧,长青又连忙补充道:
“不过夫人放心,我们船上有侯府亲卫四十,全都配了利刃、长弓把守在船舷、甲板,别说水匪来了,就算是此处指挥营里的水师来了,也是轻易上不来的!”
华兰脸色稍微转好,同时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此次好在是陪着祖母一起出来了,不然若是祖母自己出行,遇上了水匪作乱……
长青继续道:
“而且此处水匪似有眼力见,并未对我们设槛,只对着身后船队出手,显然是明白招惹不起我们。”
华兰这才安心。
心情稍微平复后,华兰便让长青去外面看顾着了,不过临走前还是吩咐了句:
“既然没对我们起心思,那祖母和妹妹们便不用喊了,免得叨扰。”
“是!”长青领命离去。
华兰虽听长青说不碍事,但心里如何放心的下,空荡江面上没有遮避物,又离得不远,哀嚎声不绝于耳,还时不时传来兵器碰撞声和落水声,让人心里听着都觉得心颤。
这般大的声势,无论如何心大的人也是睡不着的。
很快,小脸苍白的明兰、如兰一起走进门,各自裹了个小被褥,只露了个脑袋出来。
已经喝了养神药的盛老太太也惊醒了过来,由房妈妈搀扶着出现。
“真有水匪?”盛老太太表情似有不可置信。
而且听外面那阵仗,似乎此处水匪的实力还不容小觑。
华兰当即便把刚才长青的禀告全盘托出。
“那便好,那便好!”盛老太太松了口气。
华兰对于侯府亲卫没有概念,但盛老太太可是经历过父亲亲卫的,明白这么多亲卫在场,自己等人的身家性命是无忧了。
盛老太太的存在犹如定海神针一般,见祖母表情缓和下来,屋里原本有些凝滞的氛围瞬间轻松许多。
“这年景真是乱了!”盛老太太摇头叹气道。
显然,这突然遇到祸匪作乱,还离得这般近,也是盛老太太平生第一次。
“大当家的,这下你信了吧!”
吩咐手下开始洗劫,水匪大当家依旧贼心不死,于是带着师爷坐着小舢板来到楼船附近窥伺。
一见周围喊杀,楼船上顿时冒出了几十名身形精壮的汉子,还带着寒光冷冽的刀兵在甲板上巡视,立马惊出一声冷汗!
好险没上去!
心中暗道庆幸,不过嘴上大当家还是嘴硬道:
“不过这么些人罢了,我上百兄弟在这,一拥而上也是吃得下的!”
不过说着说着,大当家的不由灵机一动,起了心思,拉着师爷耳语道:
“你说,我们不好上去他们的船,但若是把他们引诱出来,你说如何?”
防备越多,就代表着其中的点心越发美味,大当家不由得开始心痒痒起来。
这捞油水的偏门是干不长的,时间越长越危险,若是来个破釜沉舟,狠下心来赚上一大笔,自己也可以取了银两洗白上岸……
“应当没这么蠢吧?”师爷心里也开始意动起来。
财帛动人心,反正不用自己的命去拼,有这个大当家的顶在前面,纵使不成,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干了!
于是师爷当即开始谋划起来。
确定好计划,师爷最后真情实意的拉着大当家的手,叮嘱道:
“大当家的,若是他们不上当,你一定要早点抽身回来!”
大当家肯定点头,面露感动。
师爷满脸欣慰,就要抽手离开,却发现手腕一紧。
又抽不开了!
师爷当即错愕的看向眼前的“莽大汉”,只见大当家开口道:
“我闯荡这么些年,就懂得一个道理。”
说着,大当家将师爷的手抓的更紧了。
“人多力量大!
到时没有你在我旁边出谋划策,我不安心。
一起上吧,金樽共汝饮!”
楼船上。
长青看着不远处正往这边靠近的舢板,上面坐着一位抱着襁褓婴儿的妇人。
同时舢板后还有一艘不断靠近的大船,上面喊杀声不断。
见此,长青不由得面露警觉。
他立马让三个亲卫乘坐舢板上前示警,让那妇人离远些,同时让人朝那大船空射几箭,让其远离。
但双方距离依旧在不断接近。
华兰也意识到了外面的情况,于是把长青喊进来问话。
得知有一对孤儿寡母孤零零的坐着舢板来求救,华兰不由得面露迟疑。
她不由得看向盛老太太,询问道:
“祖母,这妇人和孩子都到了近前,我们不如把她们接上船?”
平常华兰肯定不会开这个口,但毕竟是刚出人世的孩童,可谓是刚好正中了华兰的心思,于是些许恻隐。
盛老太太看出华兰的心善在何处。
也觉得一个妇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况且这也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于是点头道:
“既你有心,让她们上船便是。”
不过虽起了善心,但盛老太太也不失防备的心思,接着道:
“不过她们上船后,你便立刻让人把她们送进房里看管起来,时刻不得间歇,期间别管她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到时船靠码头,便立刻让她们下去。”
华兰点头应是:
“孙女明白,若是那妇人实在不识好歹,孙女让长青把她们再送下去也无妨。”
华兰虽是看在婴儿的面上起了善心,但到底还是家中人重要,若是那妇人不领情,那她也可以把情意收回来。
心里不得救,那也怪不得自己收了绳索。
长青得了命,便立刻把那舢板上的妇人和襁褓婴儿带了上来。
一上船,就见那妇人开始哭着嚷嚷,想要求见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报答救命之恩。
长青不答应,但那妇人却是恍若没听到一般,只抱着孩子就要硬往船宫里走,嘴里依旧“恩人啊”、“报恩”个不停。
这使得长青听着心里一阵腻歪。
我们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救你一命便不错了,还想上赶着见面。
若是真念了自家夫人的情,那便是上船一切听命就好,嚷嚷个什么?
念及此处,长青也冷了脸。
当即让旁边早已等好的两个壮妇架着这妇人进了船内客舱,婴儿则由一位女使跟着抱进了房。
关了门,再让两位壮妇轮番看守,长青留下一句:
“期间吃食一律供应,下个码头便送你下船。”